自殿門至上首數幾十丈,相隔那麼長長的一路,她的眼底只倒映了盡頭處冕服加身的他。就像那一瞬他眼神閃爍,卻根本未瞧見滿席眾人各異神情。
江河湖海,峰谷丘壑,天地浩渺裡只看見她。
在座並非儘是貪生怕死之輩,他們中亦有人心存傲骨,乃朝之根基,國之棟樑。他看得見,那些人只是在躊躇。在私利與大義間躊躇,在小家與大國間躊躇。
他相信,倘使如此僵持下去,必會有人站起,至少方才顧池生便幾乎要答出口了。
可他們都在躊躇的時候,她第一個站了出來。今次她並非只替顧池生解圍,而更多在於維護他,也維護他終將攥在手心的天下。
他是要替她感到驕傲的,就像現下席間有人汗顏埋首,有人激越涕淚。
似乎到得此刻,這些曾一度拼了老命要將自個兒閨女往他跟前送的臣子,才真正拿正眼瞧起了納蘭崢。
卓乙琅嘴角的笑意散了,一雙丹鳳眼微微瞇起,也看著她。那眼神鋒銳,像要看透了什麼似的。只是一剎過後,他復又笑起,擊著掌上前去:「中土文明博大精深,乙琅對納蘭小姐所言《說文解字》一書頗感興趣,不知過後可否相贈一沓抄本,以供觀摩?」
眾人心內皆湧起一股嫌惡。這異族世子,前一刻劍拔弩張,後一刻嬉皮笑臉,竟是顛三倒四,不知所謂,想一出便來一出!
納蘭崢被他瞧得低了頭,恭敬而平靜地道:「自然可以。」
她垂下的眼睫一掃一掃,卓乙琅忽像想起什麼似的望向上首:「珩珩,聖上前頭與我提及和親良策,彼時我只道考慮一番,如今卻有了主意。莫不如也不必勞動公主們了,便叫這位納蘭小姐做了乙琅的世子妃,如何呢?」
納蘭崢心底一驚,將要抬眼卻記起湛明珩此前與她的交代。他說,不論宮宴如何情形,她都不要怕。
她因此逼迫自己死死埋首,狀若未聞。
反是前頭因納蘭崢所言激越涕淚的老臣一個眼刀子就朝卓乙琅殺了過去,大有「此乃本朝未來皇后,你這賊子休要肖想」之意,他悶聲道一句:「實在胡鬧!」
卓乙琅耳力極佳,聞言便朝聲來處看去,卻並不動怒,隨手揀出袖中一柄賦詩摺扇,「啪」一聲展開了道:「和親確為良策不假,我都想好了,便請聖上冊封納蘭小姐為郡主,此番隨乙琅一道出關去,我西華自當以公主之禮相待。」說罷扇幾下風,頓了頓才繼續道,「珩珩,倘使你應了我此樁婚事,我西華願退居三百里地,並承諾十年內絕不主動挑起與你大穆的戰事。」
此話一出,眾人俱是一片愕然。前頭直言「胡鬧」的老臣也閉口不說話了。
倘使一樁聯姻就可叫大穆得如此利益,換西境十年安寧,便這女子理該是本朝未來的皇后又如何?
皇后沒了可以再有,如此豐沃的條件卻是一旦錯失便再難尋回。如何取捨,自有考量。
納蘭崢掩在寬袖內的手攥成了拳,連指甲尖陷入了皮肉都毫無知覺。
湛明珩卻一言不發地望著卓乙琅,從頭至尾面無表情。
卓乙琅笑一聲,繼續道:「看似是不願應我了。那也無妨,倘使此樁婚事不成,還有法子任你二選其一。要麼,你大穆自此開關放我西華商人入境。要麼,也不必等秋日了,便如碩王爺所言,現下就將星牧野平原作你大穆與我西華首戰之地,如何呢?」
四下眾人再無可忍耐,多怒形於色。如此情狀仍未至嘩然境地,已是他們修養極佳,百般克制。
卓乙琅卻繼續笑:「諸位不必這般瞧我,像要將我剜死了似的。我此番既入中土,便不曾想過活著回去。」他隨意丟了摺扇,攤開手來,「我本孑然一身,任憑你們如何。只是如此一來,我西華子民必將以身為刀俎,踏你大穆關門,破你大穆西境,斷你大穆基業,不死不休。」
納蘭崢閉起眼來。她想,到得此刻她終於明白卓乙琅請她來此是為何了。
一片死寂裡,湛明珩卻笑著開口了:「卓世子都如此說了,本宮理當應了你的。只是十分不巧地,早在今晨本宮便已接下聖意,現恐無法違逆。」說罷給旁側侍從的公公使了個眼色。
那公公兜出一卷明黃的聖旨來,包括湛明珩在內的眾人見狀俱都齊齊跪伏於地。
傳旨公公疾走幾步,行至納蘭崢跟前才清了清嗓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茲聞魏國公之女納蘭崢,秉性柔嘉,持躬淑慎。嫻明毓德,含富澧蘭之風。靜正垂儀,動諧珩佩之和。朕躬聞之甚悅。今皇太孫行孝有嘉,穎才兼備,俊秀篤學,恪勤益懋,年適婚娶之時,當擇賢女與配。為成佳人之美,特將汝許配皇太孫為妃。婚儀諸禮,交禮部與欽天監監正共持,擇吉日完婚。佈告中外,鹹使聞知。欽此——!」
四面寂然,待他一字一句念至末文,納蘭崢雙手齊額,頷首接過聖旨,清晰而緩地道:「臣女納蘭崢,謝主隆恩。」說罷復行跪拜禮。
自湛明珩眼角餘光瞥去,但看她姿態端莊,神情肅穆,不見喜怒。
眾人這才陸陸續續起身,又看卓乙琅。聖上既開金口,必無可能收回成命,因而他們都在憂心這異族世子待當如何。卻見他早已沒了前頭唇槍舌劍的姿態,忽然放聲大笑起來。
眾人皆如瞧瘋子一般瞧著他。
卓乙琅笑得花枝亂顫,拿那柄摺扇指著湛明珩道:「珩珩,不想我一番戲言,竟叫你如此勞師動眾!你也不想想,倘使我為個女子自甘退居三百里,父王還不將我千刀萬剮了?」說罷繼續放聲大笑起來。
眾人不可置信地盯著他,又聽他道:「好玩好玩,實在好玩!你們漢人當真一本正經得很!」
究竟是他們一本正經,還是他胡言亂語瘋癲錯亂?他是王庭的世子,如此言辭激烈之態,如此劍拔弩張之勢,竟說那不過戲言!
得虧太孫未曾應了他,否則豈不被當了那猴兒耍?
納蘭崢估計清和殿內此刻欲群起而攻之的並不在少數,甚至連文臣都忍不住要踢腿挽袖了。可她卻在想,卓乙琅實在太聰明了,聰明得叫人不寒而慄。
湛明珩什麼也沒答,舉起酒盞向他遙遙一敬,隨即轉身大步流星走了。
這就意味著宮宴散了。眾人頷首行默禮,恭送太孫離席,完了才相繼往外走去。
納蘭崢遠遠瞥一眼上首桌案那隻碎裂成好幾片的酒盞,眉頭一蹙,與身旁納蘭嶸道:「嶸兒,你且先回去,不必等姐姐了。」說罷也不等弟弟有反應,緊步向殿外走去。
幾位方及步至門檻的官員見狀停步,側身示意她先行。畢竟是名正言順的准太孫妃了,這點眼力見還是該有的。
納蘭崢也不多言,與他們頷首示謝便走了。只是尚未走出多遠就被一個聲音叫住:「納蘭小姐。」
她步子一停,緩緩回過身去,不過一頓便向來人笑起來:「宮宴已散,天色將晚,卓世子還不啟程出京嗎?」
卓乙琅慢慢走到她跟前才說:「你與太孫走得急,我尚未與你二人辭行,如此便走,可說失禮。」
納蘭崢發現,他前頭的陰陽怪氣已沒有了。他稱湛明珩為「太孫」,稱自己為「我」。
她點點頭:「卓世子何必拘泥小節?我想我們來日還會再見的。」
他扯了下嘴角:「納蘭小姐竟與我想到了一塊去。」說罷解釋,「我在王庭已有未婚妻室,方才多有冒犯,還請納蘭小姐莫怪。」
「卓世子盡可寬心。」
卓乙琅笑了笑,忽然提了寬袖道:「太孫贈予我這件象牙白的衣裳,我很喜歡。」說罷別有深意地瞧她一眼,繞過她走了。
納蘭崢稍一蹙眉,不明白他前言不搭後語的又想表達什麼。
卓乙琅無疑是個厲害的角色。他初來乍到,假作吊兒郎當無規無矩之態,與湛明珩曖昧不清,實則是刻意叫包括湛明珩在內的旁人看輕了他,對他降低戒備。
宮宴時候看似顛三倒四,卻針針戳在大穆的脊樑骨。皇室內部隱患,朝臣人心不齊……他將大穆王朝素日包裹得完滿的外裳揭開了給湛明珩看,叫他親眼瞧見裡頭的潰爛腐朽,瞧見大穆之癥結不在外患,而在內憂。
最後一招更可謂迎頭痛擊。納蘭崢知道,卓乙琅不可能真心娶她,而從頭至尾皆在試探湛明珩。即便她未曾站出來答他那一問,他一樣設好了此局。
倘使湛明珩應了他,他便笑稱那所謂退居三百里與十年無戰不過戲言,再以一時戲言毀她名節為由,將她帶回西域以示負責。
倘使湛明珩不應他,他便以錚錚之詞煽風點火,叫朝臣們好好瞧瞧,他們未來的君主是如何的色-欲熏心,如何的昏庸無道。
這本是一個死局,若非在卓乙琅圈她入席時,湛明珩及早猜知究竟,臨時請聖上備下那封聖旨,給了眾人一個合情合理的說法,今日降臨大穆的便將是一場滅頂之災。
那些本就心懷叵測的臣子們必會蜂擁而上,懇請陛下廢除這位因一己私慾陷家國百姓於血火危難的太孫。
她差點就害湛明珩走上了絕路。
納蘭崢閉起眼來,深吸了一口氣,再睜眸,那清澄的眼底似有什麼閃爍了一下。她在原地默了默,回身瞧見那人步伐鏗鏘,何來此前半分放浪姿態?
她知道,此人今次未對湛明珩下死手,卻是這一遭縱虎歸山,來日大穆必逢災禍。
但此刻的他們沒有旁的選擇。
她注視他的背影良久,忽然道:「或許你可能不信。」
走出很遠的卓乙琅聞聲回頭,看見風將她的鬢髮吹起,而她微微笑著,櫻紅的唇瓣一開一合,道出幾個字來。
她說:「但我絕不會做他的軟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