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崢的確與世隔絕了一日夜,絲毫不清楚外邊的風雲變幻,只是想來必是朝著對湛明珩極為不利的方向發展的。衛洵的話理當並非危言聳聽。西境潰爛成這般慘景,昭盛帝卻自始至終毫無所動,連秦閣老也面聖不得,屢屢無功而返……恐怕整個太寧宮,乃至皇宮皆被湛遠鄴掌握了,以謝皇后為首的後宮女眷亦遭受了軟禁。
如此看來,起一封廢太孫的詔書,未必不可能做到。
千思百慮不過一瞬,她蹙了下眉頭,似乎想通了什麼,道:「衛洵,你本無須與我承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之諾,倘使你有心殺他,縱然我跟你走了,你一樣能夠轉頭翻臉不認賬。倘使你無意殺他,我又何必同你做這樁交易呢?」
她說及此抿了一下唇:「事到如今,你也該瞧出來了吧,衛老伯爺被害,誰才是真正的受益人。」因而此前在城中才放過了她與湛明珩,甚至備馬助二人一臂之力。
如他這般心高氣傲之人,怎會甘願被人玩弄於股掌之間。如今形勢十分明朗,老忠毅伯被害,最終受益的卻是湛遠鄴,從北域戰事起,這一切陰謀的主使者是誰也便毋庸置疑了。
他曾將父親的死算在湛明珩頭上,因而被湛遠鄴輕易拉攏,可眼下既是瞧出了真相,必不會再被真正的殺父仇人當刀子使。他已繼承家業,及早自雲戎書院結業,這些時日以來成長許多,理當不再耍小孩子脾氣。私怨與深仇當前,自有抉擇。
衛洵淡淡眨了眨眼,毫無意外之色,卻似乎苦笑了一下,默了一默道:「阿崢,你對我當真只有是非曲直的算計。條件,交易,利益,除此外別無他物。」
「對於一個曾兩度害我險些墜崖而亡的人,我以為,本該是如此的。」
他也不作辯解,點點頭望瞭望四面景緻,不知在感慨什麼,半晌道:「是啊,總與你在山中,不是雨便是雪,真冷。」
納蘭崢還想開口再說,冷不防落入一個滾燙的懷抱,隨即聽見頭頂傳來低啞的聲音:「納蘭崢,你在這兒與人風花雪月的,是不管我死活了?」
她渾身一僵,又是驚喜又是膽顫的,趕緊扭頭去看從後邊圈了自己的人:「你何時醒的,好些了嗎?」方才分明還燒得不省人事。
湛明珩瞥了對面人一眼,摟緊了她才答:「這瘋子吵成這樣,我還如何睡得穩當?不好也被氣好了。」
衛洵見狀嗤笑一聲:「湛明珩,你幼不幼稚?」說的是故意抱納蘭崢給他瞧,叫他眼饞的事。
「幼稚也得有本錢的。莫不如你來試試,看看她是先擰斷你的胳膊還是打殘你的腿?」
衛洵被氣笑:「合該一箭穿了你的心。」
納蘭崢一愣,回頭盯緊了湛明珩的傷口。這一箭是衛洵幹的?倒的確像是刻意避開要害所為,位置算得一分不差。
湛明珩冷哼一聲:「你就承認技不如人射偏了吧,當初便贏不過我。」
「你也別杵這兒迴光返照了,須知我眼下動動手指就能叫你躺平。」
納蘭崢著實聽不下去了。不是她說,真是幼稚,兩個都幼稚!眼下又非昔日無憂無慮同窗光景,也不瞧著點形勢。
她掙脫了那「鹹豬手」氣急道:「你倆有完沒完了!」
湛明珩卻或許當真是「迴光返照」,被她一掙便不穩了,身子一晃朝一旁栽倒下去。衛洵一個閃身上前,一把攙緊了他,隨即偏頭道:「慫。」
他眉頭一皺,直起身子:「離我遠些,兩個大男人怪噁心的。」
衛洵覷一眼他此刻搭著自己肩背的手臂,示意他有本事就鬆了。
湛明珩不以為意地笑一聲,隨即借他的力往山洞裡走:「算了,就當拄了根枴杖。」
納蘭崢站在蒼茫一片的雪地裡,瞠目瞧著勾肩搭背的倆人,被冷風一吹才反應了過來,跟著往回走去。
衛洵扶湛明珩坐下後便吩咐下屬搬了東西進來,從柴火到水壺,吃食到藥物,甚至是乾淨的衣裳,一應俱全。就差將這山洞佈置成個屋舍。完了又叫他們去獵幾隻野兔來。
納蘭崢復又探了一遍湛明珩的腦門,燙手得她都懷疑他究竟是如何有氣力跑出來說那許多話的。該不當真是被醋醒的吧。
這時候也顧不得與衛洵的恩怨了,她扭頭就翻箱倒櫃地從他搬來的物件裡尋藥,完了熟門熟路地去解湛明珩的腰帶,似要替他重新料理傷口。全然是旁若無人的姿態。
湛明珩背靠山壁,笑瞇瞇瞧著負手在旁的衛洵,掩也掩不住的得意。
衛洵原本是不欲插手的,畢竟他也精貴,伺候個大男人像什麼話呢,只是見湛明珩燒得這般竟還一臉欠收拾的模樣,就上前道:「我來。」說罷奪過了納蘭崢手裡頭的紗布。
湛明珩的笑僵了:「衛洵,你懂不懂什麼叫……授受不親?你退後,立刻馬上。」
他拿起個藥瓶子晃晃,扯出個笑來:「怎得?我又不是卓乙琅。」說罷在他跟前蹲下,一把扯開了他的衣襟。
湛明珩的臉更黑了。此人的嘴也是厲害,他燒得腦袋遲緩,竟一時說不過他。且不光說不過他,眼下真要打一架,也是打不過的。因而乾脆闔了眼不見為淨,自我催眠,吩咐道:「你那糙手,仔細著些。」
這貼身的活,納蘭崢也不好真沒臉沒皮搶著去做,左右衛洵沒惡意便由他去了。誰射的箭誰負責吧。
他的手法很利落,且畢竟手勁大,包紮出來的傷口自然也比納蘭崢妥帖。直至該要穿衣裳了,似乎也有些彆扭地下不去手,就回頭道:「剩下的你來吧。」
納蘭崢這才上前去,替他穿好了就餵他吃水。
山洞外邊已架了火,烤起了野兔,香氣一陣陣飄進來,衛洵見她將那麻煩的伺候好了,便招呼她一道去吃點熱乎的。瞧這語氣態度,好像與她是什麼關係甚好的至交摯友似的。
她覺得衛洵此人實則活得比旁人簡單輕鬆。他不擇手段,是因他不守原則,或者說,他想要的東西便是他的原則。喜歡她,便設計爭取她;憎恨湛明珩,便投靠湛遠鄴對付他;如今猜知父親被害真相,便又與湛明珩輕易和解,將刀子轉向湛遠鄴。
或者這也是當初納蘭崢總覺得衛洵未有多喜歡自己的原因。於他而言,在利益前頭,沒有什麼是一成不變的,也沒有什麼是難以抉擇的。
他與卓乙琅有些相像,與他們這般時敵時友的人相處,掏心掏肺留不住,唯一的法子,便是與他們的利益站在一處。湛遠鄴當他會被仇恨矇蔽雙眼,因而派他來除掉湛明珩,卻恐怕是抉擇失誤,小看了這個十七歲的少年。
衛洵見納蘭崢不動,催促了她一下。她看一眼湛明珩,神情有些猶豫。他這傷患是吃不了那些的了,但她這般走了,丟他一人在此地,似乎也不大好。
卻是恰在此刻,空蕩的胃腹不合時宜地叫了出聲。她太久沒進食了,野果不頂飽。
湛明珩這時候還能攔著她不成,就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去,隨即道:「你吃肉,我吃醋就是了。」說罷席地躺下了,一副要睡的樣子。
納蘭崢臨走摸了摸他的腦門,像娘親哄小孩似的道:「我很快就回來了。」
衛洵見狀無奈地笑一聲,當先出去了。
這山裡頭,冬日能打著的一般也就是野兔,納蘭崢不大喜歡吃這個,可著實是餓了,眼見那兔肉烤得外酥裡嫩的,還混雜著香茅草的沁人氣息,竟也覺十分合心意。果真是到了但凡有吃食就不挑的境地。
衛洵見她一副要自己動手的模樣,就主動拿刀子替她割下些碎肉。
她道一句謝,毫不忸怩地吃起來。
這場面著實挺奇怪的。納蘭崢沒想過有一日會與衛洵這般和氣相處。
不過他似乎並不餓,反是料理她的多,沉默良久後道:「我不欲害湛明珩是真,叫你跟我走卻也是真。阿崢,算上挾持你那一次,這是我第三回問你了,恐怕也是最後一回。眼下你我二人心平氣和的,你莫不如好好想想清楚了再答。你以為方才湛明珩為何放你出來與我獨處?這肉送回洞裡一樣能吃。他恐怕也是想叫我說服你,好讓你隨我離開了的。」
納蘭崢手中動作一頓。
衛洵則繼續緩緩道:「我叫你跟我走,並非強迫你做什麼,僅僅想讓你回京過舒坦日子,而非像這般亡命天涯,風餐露宿的罷了。即便回京後你無法恢復身份,無法活在日頭下,也總好過如今。我有把握在湛遠鄴眼皮子底下護好你。」
納蘭崢默了默道:「但凡湛明珩活著,湛遠鄴便不會罷休。而但凡我活著,他必得想方設法地抓我,以此掣肘湛明珩……我回京豈不等同送上了門去?衛洵,你擄過我,我如何相信你能護好我。退一萬步講,你便當真將我藏得嚴嚴實實,可那暗無天日,提心吊膽的日子也叫舒坦嗎?」
她笑著嘆口氣:「你不總覺得我與你談利益,講道理嗎?那便不說上邊這些虛的了。我不肯跟你走,說白了就是因為我喜歡湛明珩。他不是太孫了也沒關係,此後風餐露宿,吃了上頓沒下頓也沒關係。這輩子他生我生,他死我死,他在哪裡,我就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