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崢嚇了一跳,忙是伸手去抱他,卻哪裡穩得住那副沉甸甸的身子,自然與他一道栽倒在了地上,反是給他當了肉墊子。
她忍不住「嘶」了一聲,只覺五臟六腑皆像震碎了一般。卻顧不得太多,趕緊抬眼察看湛明珩的傷勢。
方纔那士兵掉落的火把就擱在一旁,恰巧點燃了堆疊起來的枝杈與細草,火光大亮之下,她才瞧清楚他左肩下方一道猙獰的貫穿傷,一支重箭還留在裡邊,被他從前頭折斷了箭頭及一半的箭身。
他的臉近乎白得透明了,竟還模模糊糊記得要從她身上挪開去,費力地喘了幾口氣,打趣道:「納蘭崢……荒郊野嶺的,你便這般心急被我壓?」說罷笑了一聲,支起身子來。
她瞧得出他的傷勢,因而聽他如此調侃也罵不出聲,攙著他坐好了,叮囑提醒道:「你莫靠著石壁,後邊還留了三寸箭尾。」
湛明珩嗤笑一聲,似乎不以為意的樣子,隨手繞到後背便要去拔箭。
「你莫亂動!」納蘭崢急得喝止了他,「我去抓幾把雪,你先忍忍,等我回來。」說罷起身跑了出去。
大雪紛揚多時,山中路面已積起了厚厚一層新雪,她兜了一捧瞧起來乾淨的,借匕首撕扯了些衣料下來,包裹好了急急忙忙奔回去。
湛明珩果真乖乖聽話等她,見她來了才預備動手,卻是又被她止住了:「我來。」
這一箭太險,前邊的箭身又給折斷了,不好著力,他單手繞到後背拔箭,本就是個勉強的姿勢,稍有偏差便得擦著心臟。何況拔箭哪有不疼的,但凡一個手軟脫力,便可能危及性命。
他覷她一眼,似乎不大信她,虛弱地扯扯嘴角,嘆口氣說:「我寧願死在自己手裡,也不想死在你手裡。」
這話何其耳熟,可不是當年兩人與虎搏鬥時有過的。他是怕她失手了,害他丟了性命,自責一輩子吧。
納蘭崢卻已挽起了袖子,借匕首撕扯了衣裳下襬厚實的棉料作成布團,塞進他嘴裡,叫他咬緊了,隨即繞到他身後半跪下來,竭力平穩了氣息道:「你六年前便不信我,如今我再救你一次,看你今後還敢不敢小瞧我。」說罷深吸一口氣,顫抖地伸出手去,卻是臨握了箭便不再猶豫,毫不停頓,死命一拔。
快,准,狠,不偏不倚。
只是恐怕難免擦著了骨頭,饒是湛明珩能忍,也不可避免地悶哼出聲。
納蘭崢一下子脫了力,朝後癱坐了去,渾身霎起一陣大熱,轉瞬卻又涼成一片,換作了背後淋淋漓漓的冷汗。
湛明珩也跟著癱軟下來,栽進了她懷裡,似是曉得自己撐不住了,還怕她嚇著,勉強咕噥了一句:「……醒來就以身相許。」說罷渙散了眼神,當真全無意識了。
人又非鐵打,如此傷勢,他暈去是再正常不過的了,納蘭崢曉得方纔那一箭拔得不錯,便盡力鎮定下來,取過事前作成的雪布包往他鮮血狂湧的傷口上按。
光止血便耗費多時,進進出出奔了十七、八趟才勉強好了,待包紮完傷口已入了下半宿,納蘭崢替他穿好裡衣,一探他手心,不免嚇了一跳。
太涼了,不比外頭的雪糰子好幾分。
她只得復又奔出,借雪地的亮色尋了些光滑的石塊來,丟進火裡頭烤熱了,再拿樹枝揀出來,往上頭裹了層布。作成後便拿石頭給他捂身子。
只是石頭畢竟小了些,且著實太燙了,湛明珩昏沉成這般竟也似有所覺,像是不舒服極了,手一甩便將東西給撥開了。
納蘭崢氣得不輕。都凍成這模樣了,竟還要嫌東嫌西的!
可眼見他臉色愈發地白,她也不能當真什麼也不做,只得換個法子,咬咬牙將自個兒的外裳褪了,將他摟進了懷裡,再拿他的披氅給兩人一道蓋上。
此刻兩人身上皆只薄薄一層裡衣,照理說該夠暖他了,但湛明珩不知怎地就覺不夠,迷迷糊糊地,哪裡更暖便往哪裡靠,腦袋幾乎都要拱進她裡衣裡頭去,兩隻手扒拉著她的下襬,在外邊蹭了蹭,隨即毫不猶豫地探進去。
「哎呀!」納蘭崢被凍得一個激靈,忍不住大喊出聲。
他的手掌貼著了她的腰腹,似是終於找對了地方,停了下來。臉頰也蹭開了她的衣襟,黏在她的前心,豬似的一頓亂拱,蹭得她又冷又癢,一陣戰慄。
納蘭崢真想一巴掌將他拍開,卻沒下得了狠心與個昏迷之人計較,伸出手反倒將他摟得更緊了一些。
他還有氣力動手動腳的也好。管什麼男女之別,就當她是只無謂雌雄的暖爐罷。
納蘭崢忙了大半宿,實在困極,卻怕湛明珩出岔子,因而拚命熬著,時不時探一下他的腦門與手心。到得後來,那手竟像自個兒有了意識,半夢半醒間也能動作。卻是熬了大半個時辰一不小心睡了去,醒來就發現他的額頭燙得厲害。
倘使受傷的人換作了她,湛明珩哪裡會睡過去呢?她恨得想抽自己幾耳光,趕緊穿好衣裳起身。
如他這般的體格輕易不會燒,一旦燒起來卻也不輕易退,因而更須愈加小心對待。她拿披氅替他蓋好了,就去鑿雪團來,替他的額頭降溫,一遍遍料理他。卻是天亮了也不見好,甚至聽他漸漸有了夢囈。
她側耳分辨了一會兒,發覺他來來回回喊了幾遍父親與母親,再有就是皇祖父了。
納蘭崢曉得,這些日子以來,儘管他表面不提及,心內卻必然焦急萬分。昭盛帝病得突然,難保不是湛遠鄴動了手腳,好趁機監國代政。他晚一日回去,皇祖父便多一日危險。
她摸摸他的腦袋,眼見他嘴唇都乾得起皮子了,便預備起身去尋點水來。下雪天比融雪天暖,山中溪流尚未結冰,只是距這山洞有一段距離,她因此走到洞口反倒猶豫起來。沒人看著湛明珩,她不敢走遠。
卻是恰在這躊躇時刻聽聞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
並非一個人。
她的心砰砰跳起來,剛欲轉身往裡跑便被一個聲音叫住了:「阿崢。」
她聽見這聲音驀地一僵,停在了原地,隨即瞧見衛洵三兩步跨上陡坡,抬手摘了頭頂風帽,站在雪地裡遙遙望著她笑。
他的薄唇微微抿起,狹長的桃花眼底好似有瀲灩水波湧動,眼圈被這無邊無際的白襯出奇異的霞色來。
納蘭崢下意識後退了一步,帶幾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惶恐。
衛洵搖頭笑得無奈,正色起來問她:「湛明珩呢?怎得將你一個人丟這裡了。」
她咬了咬唇:「我不知道。」
他往她身後的山洞瞧了一眼,笑著說:「你何必將自己逼得這般狼狽?我說過,他會毀了你。」他頓了頓,扯了下嘴角,「你恐怕還不曉得如今外頭的情形吧。他很快便不再是大穆的太孫了。貴陽的百姓擁戴他又如何,大江南北,多的是被矇蔽了雙眼的人。他們看不見的。待來日走出貴陽,他便是人人得而誅之的廢太孫。整個京城,乃至整個大穆,只聽得見勝者的說辭。」
他說到這裡朝洞口的方向努了努下巴:「我曉得他在裡面,你現下跟我走,我便放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