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6 章
涅槃重生

  要記得住這名字,納蘭崢真覺難為了他。只是如此倒也明白了「卓乙琅」此名從何而來。真正的王庭世子將名化繁為簡該叫「卓琅」,他在裡頭加個「乙」字,是為居於次。

  見她傻住,湛明珩便繼續解釋:「你記個簡單的,叫『卓木青』便是。」說罷十分自豪地道,「他不曾有過漢名,上回碰面我嫌這名太長,取了裡頭的字隨手給掰了個。」

  「……」還真是挺隨手的。

  衛洵留了幾名手下與兩人,數目不多卻倒各有神通,裡頭有個叫李槐的,三十年紀,是精通醫術的能人,便被湛明珩請來救人。

  納蘭崢未對此有異議。卓木青此前便與湛明珩有過合作,如今顯然是遭了難,他們沒道理袖手旁觀。且論及私心,救醒了指不定還能曉得些對他們有利的消息。

  兩人將卓木青暫且留在了外邊,隨即擇了個附近的城鎮去探探如今的形勢。這關頭入城都得嚴查,瞧見個可疑的,把守的狄人便要上前搜身,虧得湛明珩與納蘭崢除卻貴陽外,未在旁的地方露過臉,因而扮作商旅矇混了過去。

  江山初易,城內尚是兵荒馬亂的景象,狄人奔了馬四處清查掃蕩,馬蹄子踩了人也不管。在大穆朝排得上號的地方官皆已腦袋落地了,至於底下那些,甘心投誠的便被放過,反抗的照樣除死。較之文官,狄人對武將稍稍客氣一些,儘可能地勸降。只是武將裡頭多寧死不屈的剛烈之士,因而幾日下來,也差不多乾淨了。

  如今雖不可說國破,但於西境的軍民而言,他們已是朝廷的棄子,與亡國也無異了。不願做亡國奴的便懷了殉戰之心反抗,結果自然是被鎮壓。

  當然,總歸是有惜命的,因而投誠的士兵也不在少數。自古槍下不斬降兵,狄人便將他們整束起來,再打散了重新編製,一面廣發募兵令,招新兵入伍,似乎預備來場清洗。

  兩人行於街市,偶然聽見一位七旬老人訓斥自個兒要投誠的孫兒,說:「倘使咱們大穆的百姓都降了,這天下還有大穆嗎?」

  隨即聽聞「哧」一聲入肉響動,湛明珩回頭望去,就見那鬚髮霜白的老人倒在了血泊裡。他攥了拳頭,逼迫自己扭過頭來。

  這些傲骨錚錚的平民百姓欲粉骨碎身以全家國大義,以他身份立場如何會不痛心。可如今他行走刀尖,便是有那救人的心,也是力不足。倘使衝上去鬧起來暴露了,那麼包括湛允在內的一切犧牲皆是白費。何況這般的殺戮太多了,唯待來日以戰止戰。

  兩人在城中走了一遭,因四處生亂便未久留,曉得了大致的情形就回了城外一處及早安排了的,以供落腳休憩的土房屋舍。屋舍的主人因戰亂舉家逃奔了,幾名手下便暫且將此地拾掇了出來,好生佈置了一番。因而外邊看來寒磣,裡頭倒是不簡陋的。

  湛明珩與納蘭崢一路沒大說話,各懷了一捧心思,卻甫一進門便來了個異口同聲:「我想到了。」倒叫候在屋內的一幫手下俱都愣了一愣,霎時齊齊靜止了動作。

  坐在床榻邊醫治卓木青的李槐,手裡頭一枚銀針險些給扎歪。

  湛明珩不理會他們,一瞧納蘭崢眼底金光,便知她與自個兒想到了一處去,當即皺了眉道:「你不許想,這是你該想的?」

  納蘭崢剜一眼他:「你總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你能想的,我如何便不能了?」

  他這下動了怒,咬牙道:「那地方是你一個女孩家該進的?」

  眼見倆人吵起來,屋內幾人面面相覷,一頭霧水。陳晌川看他們不說了,才敢小心翼翼插嘴:「殿下說的是哪處地方,可要屬下替您安排?」

  湛明珩還未來得及答呢,屋裡頭就先響起了一個沙啞的聲音:「軍營。」

  眾人嚇了一跳,尤其是預備扎針的李槐。這氣若游絲,重傷將死的人忽然開口說話,真與死人回魂沒大分別。

  湛明珩一眼望過去,便見卓木青已睜了眼,那張毀去了容貌的臉瞧上去頗有幾分猙獰之相。他將納蘭崢掩在身後,以免嚇著她,隨即上前去:「你如何?」

  卓木青黯淡無光的眼往他身上一掃,道:「渴。」

  湛明珩便使了個眼色,示意後邊的人拿碗水來。卓木青混著自個兒的血沫子大口飲盡了,再看了他一眼,言簡意賅:「刀。」

  他接了刀便抬手一副要往臉上刮的樣子,屋內盯著他的一干人俱都瞪大了眼,卻見他忽然動作一頓,再往湛明珩身後掃了一眼,冷聲道:「出去。」

  納蘭崢尚且未大明白他所指,便見湛明珩回頭朝自己點點頭,示意她聽話。她便移步出門了,回身一刻聽見滿屋子的人齊齊倒吸一口冷氣,其中似乎還混雜了刀子刮開皮肉的聲響。

  卓木青好像是不想嚇著她。

  她在貼隔壁的屋子內閒坐了大半日,才等到湛明珩來與她解釋卓木青的情形。原來此人竟與他境遇十分相似,也是假死了一遭,方才從鬼門關回來的。

  卓木青已故的母親,也就是狄王庭的先王后擁有一半的羯人血統,曾托此關係自那極北苦寒之地求得一味可叫人脫胎換骨,淬火重生的秘藥。說得玄乎,實則便是腐蝕了人的面目,再將爛肉剜了,繼而敷以此藥,叫皮相再生。其間歷經的苦痛,常人恐難以承受。

  此藥本是知曉了孿生子中的弟弟被王上秘密送出宮的先王后暗中替卓乙琅準備的,怕的是將來或有一日,王室要斬草除根,好以此保全了他。先王后臨終時,因知曉做哥哥的卓木青對弟弟十分有情有義,便安心將此秘藥託付與他,叫他以備萬一,護好弟弟。

  卻是陰差陽錯,反叫卓木青自個兒派上了用場。此番從王城一路逃至貴陽附近,「死」了一遭,被丟去了亂葬崗,好不容易才從裡頭爬出來。

  至於後來昏厥在山腳下碰見湛明珩,倒的確是機緣巧合了。那亂葬崗離山腳不遠。

  納蘭崢聽罷頗是感慨的模樣:「如此心性,涅槃重生,必成大事,卻不知是否與你我是一路人了。」

  她話音剛落,就見桌案上方投了一面碩大的陰影,抬頭一看,是裹了一頭一臉紗布的卓木青。這模樣實在詭異,若非此刻是白日,納蘭崢還得給他嚇出魂來。

  湛明珩見她顯然是驚了一驚,立刻殺了卓木青一個眼刀子:「你不好好躺著歇養,跑出來嚇唬人做什麼?」

  卓木青卻是文不對題地道:「是。」

  倆人想了一想才明白,他所答恐怕是納蘭崢起頭那一句「是否與你我是一路人」。

  這個卓木青,莫說是與卓乙琅很不一樣,便與一般的漢人,不,是一般的人也都不大一樣。不知是否是整張臉皆被紗布包裹,因此不見神情,顯得十分僵硬的緣故,他看起來似乎有些木訥。

  但納蘭崢方才聽過他的事蹟,一點不敢小瞧他,只覺或是個大智若愚的人。

  湛明珩見他執著地杵著,只得敲敲桌沿示意他來坐:「說說你的打算。」

  卓木青便在他對面坐了,微微分開兩腿,雙手撐膝道:「說了。」

  納蘭崢瞧一眼他,發覺這坐姿十分有軍中將領的味道。她摸摸鼻子,以為這場面挺奇異的。一東一西兩國,本該敵對的兩位昔日繼承人竟在這山野屋舍同桌而坐,一副要一道攜手幹出一番大事業來的模樣。

  她抬眼瞧瞧頭頂屋樑,心道這間見證了如此宏圖大業起始的土房日後恐怕得價值連城,留下個千古傳說來吧。

  與卓木青此人交談著實有些疲累,不知是因不大通漢文還是性子的關係,他的話實在太少了,活脫脫的惜字如金。虧得「落難兄弟」似乎有股奇妙的默契,湛明珩也聽懂了:「軍營?」是指他醒來講的第一句話。

  他點頭。

  湛明珩也不與他這冷漠態度計較,道:「我亦有此意。今逢亂世,你西華與我大穆此番大動干戈,可謂殺敵一千,自損八百。且倘使我未猜錯,北面羯人不會無故替你西華做事,此前拖我大穆將士腳步於北域的羯族士兵,實則應當有相當一部分是你西華遣去的,或者其中還涉及了旁的利益交易。西華現下太缺兵馬了,因而才對我大穆武將與士兵寬容以待,甚至是腳跟未落穩便已起始募兵。我以為,借此時機潛入軍營,不失為東山再起的好法子。」

  卓木青一點頭:「對。」大有一副,你起你的東山,我起我的西山的模樣。

  納蘭崢聞言神情真摯地望向湛明珩。沒錯啊,她方才也是這個意思。

  湛明珩一瞧她那眼神就曉得了,哪裡肯叫她一個女孩家與自己一道去那等地方,便斂了色,強硬拒絕:「莫這般瞧我,不會給你一道去的。」

  卓木青卻當即道:「可以。」

  納蘭崢眼睛一亮。倘使她沒想錯的話,這個卓木青好像是在說,他覺得她可以去。

  湛明珩眉毛一挑:「我媳婦的事輪得著你插嘴?她一個女孩家如何能與我們倆大男人去軍營?」

  「男裝。」

  「也不成。」湛明珩怒了,「那軍營都是男人。」

  卓木青手指一指地面:「一樣。」似乎是說,他那些手下也都是男子,留在外邊難免一樣與男人同處一個屋簷。

  「可那軍營裡頭能安生?」

  「一樣。」似乎是說,如今外頭也是亂世,她一個女孩家獨自待在此地一樣不安生。

  「她連馬都不會上!」

  「教。」

  「我教不會!」

  「我教。」

  「……」

  湛明珩徹底噎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