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8 章
動粗

  此人話不多,卻真乃一開口便如雷霆霹靂,語不驚人死不休。

  湛明珩也忘了身後還有納蘭崢在,竟下意識低頭看了一眼,隨即不可置信地瞧卓木青:他是如何……曉得的?

  卓木青容貌大改,除卻留了雙鳳眼,旁處倒是不如原先俊俏了,且雖因那羯族傳來的神異秘藥恢復得不錯,卻畢竟是新生的皮肉,因而瞧上去神情難免僵硬一些,便愈發顯得冷淡而木訥。

  他面無表情地伸了根食指,繼而朝屋內幾人一溜地點了過去,略過了自己,從湛明珩起始,說:「一,二,三,四,五……」最後才點到納蘭崢,頓了頓道,「六。」

  眾人齊齊傻在原地,半晌才恍然大悟,他恐怕是給他們的鳥排了個號。

  納蘭崢欲哭無淚。她沒有那東西,當然是「六」了,用得著這般認真計較嗎?真是不留情面啊。

  再聽他解釋道:「看面相。」

  大鬍子一兜褲衩,將鳥塞回去了,張大了嘴問:「這玩意兒還能看面相看出來?倒是快教教我如何看的?」說罷再一指湛明珩,「不對啊,你這看得準不准?我的鳥是咱們村最大的了,你說他比我還大,他哪個村出來的?」

  納蘭崢若非面上塗了粉遮蓋,此刻必已燒成只熟透的蝦。湛明珩也著實聽不下去了。他算是明白了,與這等粗人客套守禮是不管用的,還得一樣拿粗鄙的來對付。他操了袖子,低聲問卓木青:「來幾句粗話。」可憐的皇太孫沒學過粗話。

  可卓木青一個異族人哪裡會曉得漢人的粗話,思考片刻,回憶一番,只憋出一個詞:「老子。」

  湛明珩十分受用地上前去了,一把拎起大鬍子的衣襟就是一頓連珠炮,連使三個「老子」:「老子的鳥全天下最大!不服就上老子的王家村問去!再瞎叫喚,莫怪老子踢爛了你的鳥!」

  納蘭崢望著未婚夫暴怒的背影,記起他也曾一身冕服莊重自持,風度翩翩地站在那金鑾殿前的漢白玉石階之上,便覺內心酸楚無比。

  她會盡力叫自個兒忘了這一幕的,否則怕這輩子是不得再正視他了。

  大鬍子被拎得腳都著不了地,喘息也困難起來,以至一張臉憋漲得通紅。那麼大一個壯漢竟沒了起先的聲氣。

  再見湛明珩得閒的另一隻手一指空床鋪,說:「一句話,換是不換?」

  當然換了。人家雖比他身板稍窄幾分,卻兩根指頭便能拎得起他,一看就是練家子,他犯不著挨頓揍啊。這軍營裡頭,總是拳頭說了算的。何況聽說人家的鳥也比他大。

  床鋪的事也便這麼了結了。三人各自安頓下來,與其餘四人彼此通了名。

  大鬍子和小鬍子是一個村來的,前邊那個叫吳彪,後邊那個叫吳壯。尖嘴猴腮的叫錢響,又黑又小的叫耿丁。

  吳彪曉得了湛明珩的名字,「哈哈」大笑:「王行,你的鳥行不行我不曉得,可照我看,你罵人的功夫可著實是不行,瞧這詞窮的!來來,大兄弟我教你啊,咱們罵人得這麼罵——你個龜兒子!瓜娃子!匪頭子!悶墩的!瘟喪的!」

  眼見湛明珩的眼底已然冒出了火來,一副很快便要來揍他的模樣,他才不往下說了,憨厚一笑:「總之想學找我,保管教得你不行也行!」

  湛明珩咬咬牙沒說話。衛洵那小子,給他拆的這個名必然是有意捉弄於他。或許很長一段時日,他都得聽這聒噪的壯漢問他究竟行不行了。

  錢響是昨日方才進來的,耿丁則是今日。倒是吳彪與吳壯來了有幾天了,與他們幾個新來的一來二去熟絡了幾句後,便講起營房裡頭的事。說是這斷鳴營就是混口飯吃的地方,沒得仗要打,一點不累人,外頭那麼大的訓練場也是拿來賞玩的擺設,平日壓根不拉人去裡頭比劃。倒是他倆覺得好玩,進去溜躂過幾趟,險些砸了柄大鎚,也沒人攔他們。

  獨獨不大好的一點是,吃食得靠搶。那一大鍋羊肉湯煮出來,上邊喊一聲開伙,一幫人拿了個碗一擁而上,擠在外邊的便只幾口清湯能喝,至多喝完了,碗底能瞧見點羊肉末。

  湛明珩聽到這裡瞥了一眼卓木青,說:「財大氣粗。」他大穆的新兵營可是喝不起羊肉湯的。

  卓木青搖搖頭示意非也,一本正經回道:「羊多。」

  吳彪和吳壯不懂他倆的話中話,便繼續聊,說那些個狄人頭子也沒瞧上去那般凶蠻,但凡新兵不越了營地大門前的那條河,幾乎便是「三不管」。睡大覺的不管,打架鬥毆的不管,搶食搶茅房的也不管。吃喝拉撒便宜得很,還不花銀錢,能來這斷鳴營簡直太好命了。

  湛明珩和卓木青聽見這話,對視一眼,各自扯扯嘴角。納蘭崢一瞧他倆這番神色,也就清楚了。

  什麼「斷鳴」營啊,分明是「短命」營吧,她當初一聽這軍營的叫法便覺不吉利。天上絕無白掉的餡餅,舒服從來都是死人才能享的福。

  她倒想叫吳彪和吳壯醒醒神,卻是這知人知面不知心的地方,才與之相識不多時,也不好掏心窩子講話。況且了,她如今粗著個嗓門說話著實累得很,能不多言便不多言了。

  到了用飯時辰,那場面果真如二人講的那般。湛明珩哪裡放得開手腳與人你推我搡,自然只撈著了兩碗清湯。卓木青也沒好到哪去,比他多了一絲肉末。

  營房裡頭,吳彪在炫肉,眼見他們都沒肉吃,就湊上前來,跟卓木青說:「木兄弟,想吃肉嗎?我讓給你,只要你與我說說,那鳥大鳥小究竟怎麼分辨的?」

  納蘭崢正就著湯水咽饅頭呢,聞言猛地一嗆,咳了起來。

  湛明珩的臉黑了,端起兩碗湯,牽了她就往外走,也沒管身後一干人目光多詫異,直將她拉到營地大門前的河邊才停下來,示意她坐。

  姓吳的倒是說得不錯,果真是出了營地也沒人管,只要不越了這河便好。

  納蘭崢有些猶豫,往後退了兩步。湛明珩是被氣昏頭了,這才記起她怕水,但此刻也沒別的安生地了,總不能回去再叫她聽那些污言穢語,一看身後恰有叢生的灌木遮擋,無人可見此地情狀,便一把摟了她,叫她坐在自個兒的膝上,隨即道:「這下不怕了?」

  她嚇了一跳,忙要掙脫了他下來:「你膽子倒是不小,也不怕給人瞧見了!」

  大約是覺得她這做賊似的模樣好笑,湛明珩湊上去咬了一口她的唇瓣,笑一聲道:「我還敢這樣呢。」

  納蘭崢慌裡慌張地仰了頭拚命往後望,被他一腦袋按了回去:「你當我耳力是假的不成?莫探頭探腦的就沒人瞧得見,快吃。」

  聽他是有把握的,她才安心一些,坐在他懷裡啃起了手中的饅頭。湛明珩見她難以下嚥,就將湯碗遞給她,示意她喝。可這羊肉湯也不知怎麼燉的,著實太腥氣了,她就完了饅頭便再喝不下剩了的大半碗。

  湛明珩也覺此氣味難忍,的確苦了她,只是外邊的吃食帶不進裡頭,光吃饅頭身子怕得垮了。再瞧她愁眉苦臉的撅嘴模樣,便心生一計,要想方設法將這湯變好喝了,低頭抿了一口,隨即一按她腦袋就拿嘴去餵她。

  納蘭崢的眼都瞪大了,偏腦袋被他按得一分動彈不得,那汁液也是咕嚕嚕地順進了嘴裡。她為免湯水漏出嘴角以致狼狽窘態,只得費力往喉嚨底吞嚥,卻不想因了這番動作,無意抵壓吮吸了一下湛明珩溜進她嘴裡的舌。

  湛明珩「轟」地一下就燒著了。天曉得從前他親這妮子時,她最配合於他的姿態便是木頭似的一動不動,以至他當下才知,原來這滋味該是這般磨人銷魂的……那還喝什麼羊肉湯啊!

  他「啪」一下摔了碗,將他錮在膝間,手臂朝裡一收緊,險些都要折了她的腰,似乎是想她再來一口的意思。

  納蘭崢被他壓迫得起了低聲嗚咽,卻不敢動靜太大以免引來了人。湛明珩見她百般克制,便纏她纏得更兇猛了,大有她若不將他伺候妥當了,就得叫全軍營的人都來瞧瞧這一幕的樣子。

  她又氣又惱,偏掙不過他,似乎也大致懂得了他想要什麼,只得回憶方纔所做試了試,學著配合於他。

  結果自然是被那得寸進尺的折騰慘了,沒氣了就喘一口再來,一遍又一遍。就湛明珩那猴急模樣,活像八輩子沒近女色了一般。以至這一番偷摸過後,天都黑得徹底了,倆人一回營房便被吳彪問這嘴怎得腫成這般,可是跑去哪吃香喝辣了。

  納蘭崢尷尬得無地自容,虧得除卻冷冷看過來的卓木青,一般人也不會一下遐想開去,只當他們當真吃了什麼麻辣燙嘴的東西。吳彪還一個勁地說倆人不夠意思,有好東西吃都不喊上大夥。氣得湛明珩險些一拳招呼過去廢了他的嘴。

  那「東西」是大夥能吃的?

  營地入夜後尤其不清靜。沒人管幾時就寢,上百間營房俱都參差不齊,營房與營房間隔得近,便常有相互滋擾的 房裡頭的七人也未必一致,有人睡得晚些,便有人受不了刺目的燭火,為此時時鬧矛盾,甚至大打出手,弄得鼻青臉腫的比比皆是。

  納蘭崢起頭還很擔憂吳彪會嘮嗑嘮個沒完,不曾想吳壯竟叫停了他,十分樂呵地詢問幾人預備幾時睡下,說是照著短板來,幾時有人睡下便幾時熄燭,一副管事老大哥的模樣。

  耿丁沒意見,錢響則當先示意要睡。他們這間營房便黑了,一下子靜了下來,只剩得幾人窸窸窣窣脫衣的聲響。

  納蘭崢鬆了口氣,覺得自個兒運道忒好,碰上了一幫通情達理的。便是那較為瞧不慣「關係戶」的錢響,至多也只是偶爾翻個白眼,說點刻薄話罷了。三人的確是塞了銅板才被分至一道,且穿的衣裳也比旁人稍稍體面一些,尤其湛明珩要相貌有相貌,要身手有身手,如何能不遭來些嫉妒。錢響會如此,也實在情有可原。

  卻是她這口氣剛一鬆,就嗅著了一股十分古怪的臭味,像是醃製許久的鹹魚散發著濃烈而逼人的氣息。她這邊解腰帶的動作立刻便止,隱隱約約感覺隔壁床的湛明珩好像也僵住了。

  他深吸了口氣,難以忍受地掀了被縟,一把找準氣味的來向,拎起那床鋪上的人便往外丟:「姓吳的,你給老子洗腳去——!」

  燭火便復又被點了起來,納蘭崢和耿丁一道跑去窗邊,扒著窗欄拚命嗅外邊的清澄氣息,吳壯則撓撓頭跟一旁的卓木青解釋:「阿彪的腳烈,呵呵。」

  卓木青皺了下鼻子,「嗯」了一聲。

  錢響的神色這下倒是緩和了一些。來了個身手好的也非壞事,他昨個兒可是被迫鑽了一晚的被窩熬過去的。

  如是歷經一番折騰,吳彪被逼著洗乾淨了腳,又將靴子丟去外邊,幾人才終於得以安眠。

  此刻已是夜深,屋子裡頭一片漆黑。納蘭崢睡下後方才要闔眼,便覺一隻大手悄無聲息地探進了她的被縟。

  她嚇了一跳,雖曉得是湛明珩,卻怕他要做什麼了不得的事,因而趕緊蜷縮成了一團不給他碰。

  湛明珩顯然不大高興了,攥過她的手腕便往上綁了個什麼物件。她不敢掙扎,怕驚擾了旁人,只得任由他來。過後才明白,他是拿了根絲線將兩人手腕綁在一道,如此一來,但凡她那邊稍有牽扯動靜,他便能夠醒來了。

  湛明珩幹完正事,趁機偷摸了把她的腰才縮回手去。

  納蘭崢死死憋了聲氣,哭喪著臉有苦難言,只得默默闔上眼睡了。卻是方才醞釀了些許睡意,就被一陣驚天動地的雷鳴聲給驚沒了。

  不,不是雷鳴聲。是吳彪打起了呼。

  她察覺到湛明珩的手在顫抖,似乎預備衝過去揍人了。卻恰在此刻,那雷鳴般的動靜裡又混入了一個細微的聲響。是吳壯也打起了呼。

  兩人一高一低,一強一弱,似一曲高山流水,知音難覓。

  整間營房——轟隆隆!唏噓噓……轟隆隆!唏噓噓……

  這日子沒法過了!

  湛明珩給炸得跳起來,卻是方才欲意掀了被縟便覺一片漆黑裡飛來個什麼「暗器」。他手一伸接過了,摩挲一番,發現是四團厚實的棉花。

  不必看也曉得,是卓木青丟來的。

  他只得忍了,將其中兩團遞給了納蘭崢。

  這法子的確不錯,至少納蘭崢覺得好過許多,只是於湛明珩這等耳力的而言,莫說塞一團棉花,便十團也毫無用處。可眼見她已快入眠,他總不好爬起來去打架吧。只得嘆口氣,默默忍了。

  納蘭崢已被此前山中的苦日子「滋養」得不認床了,睡至下半宿才醒了一回,一聽打呼的兩個仍舊孜孜不倦,不免一陣哭笑不得。

  她有點想方便,卻哪裡敢獨自一人去,只好小心翼翼扯了下絲線。

  湛明珩壓根沒睡著,一下睜開了眼,察覺到她的手探進他的被縟,在他手背寫了兩個字:茅房。

  兩人便輕手輕腳,一道披衣起身了。湛明珩滿臉睏倦,一路都在嘆息,連與她說話打趣的心思也沒了。

  納蘭崢見他飽受摧殘,心內不免同情,小聲道:「你若當真入不得眠,我陪你一道去睡草叢吧。」她也清楚,倘使不是為了照看她,他大可出了營房,睡樹枝也好啊。

  湛明珩這下醒了神,覷她一眼:「那怎麼成!」說罷見茅房到了,當先移了門進去查驗一番,確信無害便努了努下巴,「你安心去,我就守在外邊,不怕。」

  納蘭崢就躡手躡腳地去了。這軍營的茅房自然污穢,但如今沒旁的法子,只得勉強用了。

  湛明珩耐心守在外邊,過了一會兒,忽聽她叫了他一聲「表哥」,似乎是喊他進去的意思。

  大約是怕被人聽見,因而如此稱呼他吧。他聞言一愣,直至確信她真是此意才移門進去。

  茅房籠統那麼大點地,黑漆漆一片,四面皆是污濁氣味。可想到有朝一日竟能與小嬌妻鑽一個茅房,他還是十分激越的,低聲問道:「怎麼了?」

  納蘭崢自然是整束好了衣裳的姿態,摸黑扯扯他的衣袖,示意他低下頭來,道:「你嗅嗅這牆板。」

  湛明珩起先必然是拒絕的。茅房能有什麼氣味,這是要他聞屎不成?可納蘭崢一本正經地堅持著,他只得俯下身去嗅。

  卻是一下變了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