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0 章
鋪路

  數萬屍骨未及收殮,尚且橫陳於金鑾殿前,在這般蒼涼頹靡裡,卻前有皇長孫激昂陳情,後有三萬將士慷慨請願。

  留在殿外傷痕纍纍的武將們為此睜大了雙目,彷彿看見大穆中興的曙光。

  有人忽記起昨年仲夏,西域使節大鬧承乾宮時,納蘭氏女曾說過的話。她說,龍生而為龍,縱使一朝墜落淺灘,流離四海,裂骨斷掌,他依然是龍。

  彼時誰也不曾料想,此言竟會一語成讖。

  此情此景,饒是金鑾殿內見慣了場面的文臣們,也覺心神動搖,情難自已。即便眼下只聽皇長孫空口白說,不見鐵證,但顯見得多數人已暗暗信了。

  自古只奸佞小人或混淆聖聽,民心卻不會作假,亦不能說謊。何況今日大穆遭難,全憑皇長孫挽狂瀾於既倒,方纔所見之萬馬奔騰景象,叫人如何能與此前傳聞裡色字當頭,好戰喜功,棄城捨民,畏罪潛逃,害得大穆失卻半壁江山的人聯想到一塊去?

  何況如皇長孫所言,所謂「美色誤國」的納蘭氏女竟曾為國為民立下這般汗馬功勞,著實傲骨錚錚,可嘆可敬。

  這一雙男女,一個是鬚眉氣概,一個是巾幗情懷,當稱風華絕代,堪為大穆中興之主!

  思及此,眾人亦不免替皇長孫覺得心寒。短短數言陳情,道不盡隕雹飛霜之悲,臥薪嘗膽之涼,顛沛流離之苦,兵荒馬亂之難。誰也無法真正知曉,那荊棘滿佈的一路,此刻跪在殿前的這一雙男女究竟是以何等心志步步為營地走來。

  良久後,文臣裡頭有一人出列,撩袍跪下,拱手向前道:「微臣懇請陛下,下旨徹查此案,如皇長孫所言不虛,當還貴州萬餘將士一個公道,還大穆河山一片清明坦蕩!」說罷重重叩首。

  正是顧池生。

  隨後緊接著有幾名文臣跟著出列,一個個行至殿中:「臣附議——!」

  旋即再有更多人上前來:「臣等附議——!」

  偌大一個金鑾殿,一時間附議之聲鑿鑿切切。

  昭盛帝起頭始終無波無瀾地聽著,恍若受苦受難的不是親孫似的,卻在此刻,終於露出些許疲憊的笑意來。

  趙公公得他眼色暗示,望向跪在文臣隊列當中的一人,替他道:「盧大人,陛下聽聞都察院此前已蒐集了貴州三處衛所謀逆罪證,只因戰事耽擱未及呈與豫王殿下,如今當可奏明。」

  都御史盧粥頷首應了,稱將即刻回衙署整理罪文。

  眾人心內一片驚詫。納蘭崢卻是感懷至極。

  昭盛帝病倒後遭困太寧宮整整一年有餘,成日被灌迷魂湯藥,本就孱弱的身子為此愈發不得支撐,多數時候皆神志不清。幸而後因衛洵得湛遠鄴信任,其長姐如妃有了幾回近身的時機,得以將湛明珩蟄伏草野的真相悄悄告知,才叫他勉力打起了精神。

  天子爺在朝數幾十年,也非輕易能被架空,故而此後趁偶有清醒片刻,即在四面嚴密監視下暗中替湛明珩鋪路。諸如都察院這樁事,便是其中之一。今日更趁熱打鐵,揀此良機欲意替親孫翻案。且起頭假作漠然模樣,便是要引得群臣皆站出來替湛明珩說話,可謂真真用心良苦。

  只是她心內也隱隱有幾分擔憂。如此雷厲風行的態勢,究竟是出於為政者對朝臣與人心的掌控,還是單單只因為人祖父者恐時日無多,恨不能盡快替孫兒擺平一切才好?

  納蘭崢偷偷看了一眼湛明珩微微顫動的臂膀,忽記起七年前臥雲山行宮內,天子爺曾對彼時年僅十二的他說:「皇祖父答應過你,該是你的,一樣也不會少。」

  她緊緊咬著唇,於無聲處揪心長嘆。

  大穆史上最別具一格的朝議就這麼散了。湛明珩安排親衛護送昭盛帝回太寧宮,在周邊佈置妥當後領了一行武將去收拾皇宮與京城留下的一堆爛攤子。因形勢嚴峻,不及顧得上納蘭崢,只匆匆交代她先去承乾宮,在他那處過兩日,待外頭亂子徹底清除,安生後再回魏國公府。

  眼見他忙得焦頭爛額,她自不會與他添亂,便思念家中姨娘與弟弟也須忍得。

  納蘭遠亦思女心切,卻是外頭一片焦土,身在國公之位責無旁貸,故而只與她打了個照面,囑咐她幾句,叫她聽話好生歇著。

  納蘭崢目送父親走遠,心內也覺無言酸楚。比起分離一個年頭的姨娘和弟弟,她與父親已有近兩年不得見了。她心知他方才幾度欲言又止是為何。這般鐵血硬漢,竟在她跟前紅了眼圈,想是這些時日以來始終自責此前離京北伐,未能護她周全,叫她流離在外,吃盡苦頭罷。

  行軍顛簸數日,納蘭崢也著實疲乏了,倒是比湛明珩這個原先的主人家先一步入了他的寢殿,被婢女們服侍著沐浴後,倒頭栽進了被縟裡。

  承乾宮貴為東宮,實則不止是她,便連湛明珩如今也無資格踏足。只是情形特殊,故而也沒人顧得上這些細枝末節。何況照朝議時所聞,湛明珩的太孫之位或是不久便該恢復了。

  一覺醒來已是夜深,她渾身痠軟,數日乃至一年來積攢的乏累皆隨心裡頭那根弦的鬆下潮水般湧來,一時竟連置身何處都迷糊不清。直至替她守夜的婢女問她可有吩咐,方才驚覺已回京了。

  婢女見狀去熱了飯食,再請了太醫來替她診脈,說殿下尚未回宮,是此前託人傳信回來交代了這些的。

  納蘭崢沒什麼胃口,瞧見一堆許久不碰的精緻吃食也嚥不下去。太醫替她診了脈,所言無非是氣血虧損,須安心靜養,以湯藥調理一段時日。

  這大半載來,她的體格倒是上去了,只是月事仍偶有推延,聽見這話也不覺奇怪,謝過後便繼續睡了回去。

  翌日再醒仍未見湛明珩。她洗漱完,吃過早食喝了湯藥,就逮了個婢女詢問外頭情形。這才曉得湛明珩黎明時分回來過一趟,見她熟睡便未叫醒她,過後匆匆忙忙又走了。至於外頭,想是仍舊兵荒馬亂的。

  她歇過後覺得舒暢一些了,左右無事,也出不得此間寢殿,便叫人拾掇起屋子來。承乾宮空置了一年有餘,雖日日皆有灑掃,卻畢竟少了些人氣。將那些花花草草,玉器擺設稍稍挪幾分就好多了。

  婢女們也絲毫不在意她這番自作主張的舉動,乖順得那叫一個指哪打哪。

  殿下黎明回宮,實則在床榻上逗留了一番,攬了納蘭小姐好一會兒才走,就沖那柔情似水的目光,誰還能沒個眼力見,不聽未來女主子的話?

  生死與共,相依為命攢出來的情分,到底是她們這些下人不可遙想的。

  納蘭崢方才佈置完了,便聽婢女說,承乾宮外頭有一位自稱耿姓的女將士求見。她一愣,請進一瞧,果真是耿丁。約莫是怕不合禮數,故而刻意表明了女兒身。

  她尚未及卸甲,一副行色匆匆的模樣,看來也受了些輕傷,將婢女遞來的茶水一飲而盡後開門見山道:「卓乙琅跑了。」

  納蘭崢聞言一哽,一面請人替她料理傷勢,一面細問。這才知,原是卓乙琅早便做好了兩手準備,秘密安排了一支私軍留在城內,待突圍出宮便被護持走了。卓木青彼時尚未能夠正名,故而受阻太大,單槍匹馬難敵四手。

  納蘭崢對她口中用詞略有疑問,道:「何來私軍一說?」

  耿丁神色凝重地沉默了一會兒才答:「這正是我奉世子之命,來此與你說明此事的緣由。殿下在外奔波忙碌,便由你輾轉告知。」

  納蘭崢也嚴肅起來:「你說。」

  「世子懷疑,那支私軍來自北面羯族。」

  她眉心一跳,不免繃緊了身子:「卓乙琅這兩年的手段,的確是由羯商入境起始的。殿下也曾懷疑他與羯人暗中或有交易。」

  「此外還有一層,你或也知曉,世子的生母擁有一半羯人血統。」

  她點點頭,此事她是知情的。湛明珩與她說過,卓木青能夠脫胎換骨,也是靠的這位生母自極北苦寒之地求得的秘藥。

  「世子不會放過卓乙琅的,只是他如今北上遠逃,恐將入羯境,西華卻是一團糟亂,亟待整治,怕得來日再算這筆賬了。世子欲意提醒殿下的只方纔那一點,旁的不必我多說,殿下自該懂得如何防備北域。」她說罷站起身來,「好了,我與世子該回王城了。」

  「天高路遠,你們預備如何出關?」

  耿丁一彎嘴角:「自然是率軍光明正大地出關去。世子將大穆的半壁江山還給殿下了,作為回報,殿下許諾對留守在南下這一路的西華將士既往不咎。」

  「那便好。」她相信,只須湛明珩與卓木青在朝一日,大穆與西華之間便可安寧無戰了。

  納蘭崢目送耿丁走出幾步,忽然叫住了她:「昭夜。」

  她聽得這名倒是愣了愣,還道她是要忸忸怩怩說什麼別過的話,回過身卻聽她道:「莫叫耿丁了,昭夜很好,你要記得,你是個姑娘。」

  耿丁微微錯愕,似乎隱約聽懂了她的暗示。

  納蘭崢抿了唇,狡黠一笑:「活人興許永遠趕不及死人,但既然活著,便該向前不是?我會請人制好鳳冠霞帔,待你來日出嫁,送去王城賀你新婚。你可莫叫我失望。」

  【小劇場】

  皇祖父在給太孫鋪路,太孫也在給洄洄鋪路~

  太孫、卓木青:我們的心願是……世界和平!

  洄洄、昭夜(冷笑):男人征服世界,女人征服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