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9 章
王者歸來

  太行山一帶的補給軍開拔後三日,穆京城外營地內氣氛古怪沉悶。守營的西華士兵時不時瞥一眼天邊翻捲堆低的團雲,感到一股山雨欲起的壓迫重重襲來。

  王帳內,流水般匯入的緊要軍情幾乎將桌案淹沒,待揮退了一波斥候兵,卓乙琅疲倦地揉了揉眉心。

  總是這般,一如上回面臨貴陽,眼看就要吃上了肉,那肉卻像長了腳,自個兒會跑。但此番卻又有不同。彼時他有湛遠鄴裡應外合,如今,卻是在與整個大穆為敵。

  國破在即,整個穆京幾乎凝成了一塊鐵板。不至兵窮糧盡,恐當真難以攻克。

  何況恰如耿丁所言,卓乙琅的心計耍得漂亮,於行兵打仗一事卻遠不如卓木青,否則也不至於此前敗給了納蘭崢。再者說,他不從武,運籌帷幄是天生將才的本事,一般人身在陣後,難免得有疏漏。

  一旁的親信見他愁眉不展,小心翼翼寬慰道:「王上,屬下愚見,大穆眼下不過困獸之鬥罷了,咱們南面的補給源源不斷,且也已截斷了他們北邊那一路的支援,京城抵抗不了多少時日了。」大不了就是多些兵損,拚個你死我殘。

  卓乙琅閉目靠住椅背,拿纖長的食指虛虛點住他:「但你不覺奇怪嗎?北上這一路,孤的軍隊屢戰屢勝,甚至多有兵不血刃,孤原道大穆氣數已盡,入了京城卻遇兇猛抵抗。大穆既尚存如此實力,何以一路將城池拱手相讓?」

  「王上之意,或是湛遠鄴刻意誘咱們深入?」

  他搖搖頭:「便是料定他無可能刻意誘我西華將士深入,孤才消除疑慮,一路直上。此前割地求和一事已致大穆朝臣百姓多有不滿,儘管他禍水東引,卻非長久之計。廢太孫已死,便遭人唾罵也不過一時。大穆的江山如今在他手中,人們最終仍要怨怪在他的頭上。此番孤毀諾在前,興兵起戰,於他可謂奇恥大辱,他死守嚴防尚且來不及,絕無放任孤攻入京城的道理。」

  昭盛帝畢竟還吊著口氣,朝中也尚餘旁的皇子,鹿死誰手猶未可知。倘使他未猜錯,湛遠鄴如今必然已是焦頭爛額,即便僥倖守住穆京,來日也免不了遭那些利齒能牙的朝臣口誅筆伐。

  湛明珩身死不過大半載,除卻原本的暗樁與心腹,滿朝文武到底皆非容他掌控。旦遇契機,當初那些一葉障目的朝臣回過頭來再看,難保不會瞧出端倪。

  這也是卓乙琅匆忙休養生息後便舉兵攻伐的緣由。利用大穆皇室間的內鬥,除掉兩個,剩下一個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不等他徹底站穩腳跟即趁虛而入。

  思及此,他驀然睜眼,一下坐直了身子。

  湛遠鄴絕無誘敵深入的道理,且由京軍三大營的兇猛火力可見出,大穆也非任人宰割的魚肉。既然如此,唯一的解釋只能是,北上一路被什麼人作了手腳。而這個人,當是湛遠鄴的敵人。

  他的眼底剎那間湧動起詭譎顏色,忽然問:「你可還記得,孟春時節,孤曾與你說,孤心內不安,總覺兄長似乎沒有死。」

  那親信聞言點點頭道:「屬下記得。您彼時命暗衛四處查探無果,因王庭內部動盪,亟待整治,只得暫且擱下此事。屬下愚見,您已剷除了他的心腹舊部,即便他未身死,也理當掀不起風浪來,至多在這世間某處角落苟且偷生罷了。」

  卓乙琅極緩極緩地站起身來:「倘使只他一人,自然掀不起風浪……但若沒死的不止是他呢?」他說罷在密報堆積如山的桌案上一通翻找,抽出一卷已然陳舊的畫來,遞給了親信,「快馬加鞭往太行山方向去,務必阻截補給軍入京,察看隊伍裡是否有畫上人!」

  「屬下領命。」

  ……

  八支補給隊伍裡頭,騎兵與步兵的數目約莫三七分,行軍速度理當快不起來。何況太行山脈橫亙在前,以這群新兵的能耐,或多選擇繞山而行。如此一算,開拔三日,先鋒騎兵至多穿越半個河北省,步兵們則該在更遠的地方才是。

  然卓乙琅的人卻撲了個空,連人家屁股也沒摸上一把。

  消息傳回營地,卓乙琅沉默許久,最終道:「不必追了。除了他們,當世再無人能夠做到如此。」

  親信面露憂色:「王上,如今腹背受敵,將士們該當如何?」

  「既是腹背受敵,便要化敵為友。放消息給湛遠鄴,就說湛明珩回來了,我欲意代勞,挾天子以令之,望他好好考量,助我西華將士攻入皇宮。」

  「是!」

  ……

  一日後,京城失守,狄人的鐵騎絡繹湧入。走了百官上朝時須下馬步行的長安左門,堪為刻意挑釁之舉。

  是夜,狄人破承天門入端門。端門之內,以中軍都督府左都督謝豈林為首的京軍主力嚴陣以待,魏國公納蘭遠與晉國公姚儲率麾下將士協同作戰。年紀輕輕便承襲了爵位的忠毅伯衛洵及宣遠侯明淮緊隨在後抗敵。

  金鑾殿裡聚集了文臣裡頭的數幾十英傑,誓與國共存亡。錦衣衛及皇子皇孫們留守後方,護衛於太寧宮前,確保昭盛帝的安危。

  再一日,端門失守,狄人殺至午門。同日夜裡再入金鑾門。前方不遠即是整個大穆的威嚴所在。至此,金鑾殿可望。

  翌日天濛濛亮,穆軍被迫接連退守。狄人的衝鋒將士一度將要撞破金鑾殿的殿門。卓乙琅親身來了,他高踞馬上,於漢白玉天階下遙遙望向那座瑰麗堂皇的殿宇,卻是眉間陰雲聚攏,毫無得勝喜色。

  湛遠鄴沒有答應與他合作,否則他此刻早該攻入了太寧宮。

  但儘管如此,他還是殺來了。

  事已至此,退路全無,不過成王敗寇。他比兄長慢了一步出世,如今想與老天打個賭,看看這一回,究竟誰更快一些。

  血染天階,橫屍遍地。日頭漸漸升起,金光布灑大地,一線燦亮一點點移攏過來,照見將士們面上厚厚一層灰泥與血漬。

  苦戰十幾日,人人皆已筋疲骨乏,至強弩之末。

  可偌大一個皇宮,瓊樓玉宇,雕樑畫棟,朱金兩色在日頭下交相輝映,依舊不變往昔肅穆。恍似堅不可摧。

  戰得累了,他們就回頭望一眼身後巍峨不倒的金鑾殿,繼而咬咬牙,再戰。

  狄人扯著嗓子,以不大流利的漢話一遍遍催促他們莫再負隅頑抗。

  天階這方的人愈戰愈少,卻有愈來愈多的冷箭射在了金鑾殿的殿門上。一眾不畏死的文臣早在皇宮失守前便來了,約莫佔了留京文官的六成,從六品以下官員至內閣輔臣,這些無能上陣殺敵卻心存傲骨的人緘默無言,緊盯殿門。

  一旦此門被破,大穆便真的亡了。這一刻的朝廷不分派系,無謂黨爭,他們皆是大穆的子民,隨時預備以身殉國。幾名舊日相互扯脖子瞪眼,爭得唾沫橫飛的文官竟在這個關頭消泯了仇怨。

  外邊的殺戮聲漸漸地輕了下來,想也知是將士們力竭不敵了。一名老淚縱橫的文臣忽然拔劍出鞘,顫巍巍地將刀鋒橫向脖頸,吶喊道:「天要亡我大穆,天要亡我大穆啊——!」

  原本死寂的金鑾殿鬧哄起來,絕望的氣息瀰漫開去,有人隨之悲泣出聲。

  顧池生見狀疾步上前,一把奪過了他手中的劍:「張大人,大穆一息尚存,您如何能及早自絕生路?」說罷面向眾臣,鏗鏘道,「諸位大人,請聽下官幾言。如今國難當頭,我大穆兵微將寡,下官心知諸位大人願以身許國,拋頭顱灑熱血,全忠義鐵膽。可這一片丹心,兩行清淚,該當留待山河傾覆一刻。試想,倘使諸位此刻拔劍自刎,下一刻乾坤扭轉,社稷猶在,那麼,失去了諸位棟樑的大穆,才是真正亡國了!下官在此懇請諸位大人,必要與陛下,與大穆最末一位將士——戰至最後!」

  這席話畢,大殿內一陣窸窣過後,復又靜了下來。顧池生說罷將劍回鞘,劍光閃爍一瞬,他不曉得自己是不是瞧錯了——大殿那頭的公儀歇面色凜然,望著他的眼底,卻似乎微微含笑。

  誠如文臣所想,外頭的將士們的確抵擋不牢了。連素可以一敵百的謝豈林也身負數箭,連退幾丈,被落在後方的納蘭遠勉強扶穩了才未倒下。

  此情此景,已無所謂什麼身先士卒。將也是卒。

  明淮一刀刺穿一人胸膛,回頭看衛洵:「你小子,方才叫我再撐一刻,如今一刻到了,說好的援軍呢?」

  衛洵白他一眼:「你倒計算得精明,有這時辰廢話,莫不如省些氣力繼續撐!你嚥氣前,若援軍仍舊不來,我衛洵就到陰曹地府與你姓!」說罷一個彎身險險避開劈面一刀,忍不住低聲罵了一句粗話,「湛明珩,你真他娘的慢!」

  明淮未聽清楚他後頭那話,只嗤笑道:「你就胡扯罷!都這時候了,怕真是陰曹地府的鬼軍才會來!」

  他話音剛落,金鑾門外忽傳來一陣振聾發聵的喊殺聲。鐵蹄踏踏,塵煙滾滾,落在那向的狄人一下子被沖得人仰馬翻。

  將士們下意識以為敵軍復又來了一波,心內正起絕望,卻是抬眼一剎,瞧見赤色的「穆」字旌旗獵獵翻捲,一線騎兵以破竹建瓴之勢突奔而至。

  一瞬間,無數人心底皆是一愣。

  江山盡失,山河不在,哪來的援軍!

  等等,援軍為何穿了狄人的戎裝!

  一線騎兵正中,一馬當先的那人高揚起右臂,朝半空中打了個「往前殺」的手勢,與此同時吶喊道:「兒郎們,殺一個色的,莫砍錯了人!」

  大敵當前,眾將士一陣哄笑。

  吳彪當先應道:「色盲的弟兄們跟著我吳彪放心殺——!」

  明淮聽見前邊那個熟悉的聲音,一陣神魂顛倒,顯見得去了三魄似的,險些吃了敵人一刀,虧得被衛洵一把扯了過去。

  他呆呆地靠著衛洵的胳膊,揉了揉眼睛,連殺敵都忘了:「真是鬼軍啊……」

  那死了大半載的人,可不是從陰曹地府來的鬼軍嗎?

  很快也有旁的將士認出了湛明珩,難為他們一頭霧水之下卻還勉強記得此刻情狀,下意識提起刀繼續掄。起頭幾刀是盲目而木楞的,待幾道熱血濺上臉面,忽有什麼東西復甦了,原本死灰一般的心剎那間翻湧起了浪潮。

  不會看錯的,這麼多雙眼,不會看錯的。

  皇太孫回來了!

  皇太孫竟還活著!

  生死存亡,一髮千鈞,那人如神祇一般從天而降。山窮水盡處,為大穆劈一條光明坦途。

  援軍忽至的消息很快傳遍了整座皇宮,太監宮娥們歡喜得失了分寸,一路奔走相告,聚攏在太寧宮的皇子皇孫與後宮妃嬪們,驚訝錯愕之餘,齊齊鬆了口氣。

  金鑾殿的門緩緩開啟了,一干老臣望著那面赤色旌旗熱淚滂沱。

  瞧著陣前廝殺,指揮若定的那人,忽有人想通了一切環節,心內悔意萬千。

  戰事幾乎呈現一邊倒的態勢。眼見卓乙琅被一干親衛簇擁著掉轉了馬頭,卓木青一揚鞭子追了上去,耿丁緊隨其後。

  湛明珩未曾言語,目送他策馬奔出金鑾門,隨即繼續回頭往前殺。納蘭崢被吳彪、吳壯、錢響等人緊緊護持在當中,落他一個身位。

  四人皆知,三百個日夜風雨同舟,至此該當分道揚鑣。

  狄人很快被殺得潰不成軍。大半個時辰過後,金鑾殿前已是一片安寧。激越的歡聲響徹了整個天階,以至連司禮監太監的喊話都被淹沒了,待到瞧見一眾皇子皇孫簇擁著誰走來,趙公公與如妃娘娘攙扶昭盛帝坐上了金鑾殿的龍座,眾將士才恍惚驚醒,惶恐伏倒。

  這是一年來,他們頭一遭瞧見昭盛帝。

  眾人俱都垂首而跪,因而未能看見,聖上面色憔悴,乾瘦得幾乎可說形容枯槁。

  他似乎發不出聲來,只得叫趙公公代為傳話,喊眾人起身,再問湛明珩可有話說。

  湛明珩垂眼默了一瞬。戰事方才了結,金鑾殿前尚是血流伏屍,一大堆爛攤子急須收拾,皇祖父卻在此刻拖了病軀,竭力坐上了金鑾殿的龍座。他曉得他的苦心,故而不願辜負,頷首道:「孫兒有話說。」

  昭盛帝面上不露顏色,招手示意他入殿來。

  納蘭崢見狀忙上前去,伸手替他卸除鎧甲,脫去腰間佩劍。

  鎧甲只幾副,是此前從狄人身上扒下來的。她因那玩意不合身,著實穿得疲累,方才戰事結束已及早卸了。但湛明珩尚且穿著,如此自然不合禮數。

  湛明珩伸展了雙臂,由她替自己料理完了,隨即低聲道:「跟我來。」說罷也未留與她反應回絕的時機,向天階走去。

  納蘭崢只得跟了上去,落在他身後。

  她想,她曉得湛明珩此舉用意。

  天階籠統一百四十四級,每三十六級逢一檯面。兩人一步步往上走去,姿態莊重而肅穆。待緩緩行至最後一個檯面,距金鑾殿大敞的殿門一步之遙,湛明珩忽然停住,撩袍跪下。

  納蘭崢旋即跪在他身後,錯開一些位置。但聽身前人平靜清晰地道:「孫兒戴罪之身,未蒙聖赦,不敢入殿。懇請皇祖父容許孫兒當此時機,陳情以白己身。」

  昭盛帝略一抬手,示意他說。

  「孫兒欲陳之情,當由昨年九月說起。昨年九月,孫兒於趕赴貴州途中,自一批山賊手裡截獲大量用以賑濟救災的官銀,故而行至貴陽府後,即刻清查此案。此案牽扯廣大,以貴州布政使蔡紀昌為首,其下涉嫌貪墨者共計大小官員八十二名。然未及孫兒徹查,十月十九,碩皇叔戰敗被俘,狄王庭以激烈言辭威脅朝廷務必遣人前往和談。孫兒無奈拋下貴州災民,領兵趕赴邊關,後由與孫兒隨行的魏國公府四小姐代勞,將涉案官員安排押送回京。」

  「十一月初旬,孫兒領兵入狄,於邊境異常守備察知狄王庭並非欲與孫兒和談,而恰恰意在誘引孫兒深入敵營,好就此將我數萬大穆將士一網打盡。孫兒不得不及早防備,先發制人,奪其糧草,舉兵攻入敵營。孫兒救得碩皇叔後,即刻安排親衛將其護送回京。隨即得知狄人雷霆火速攻至貴陽,而孫兒深在敵境,救援不及。軍情緊急,孫兒回頭不能,故而冒險攻入狄王宮,斬殺狄老王,意圖以此牽制貴陽狄軍。旋即啟程趕赴貴陽。」

  金鑾殿內已有人瞪大了眼。此前朝中顛倒黑白的說辭,可不是這般的。

  「幸而魏國公府四小姐臨危不亂,當即安排貴州全境佈防,於孫兒趕赴不及時坐鎮軍中,指揮若定,率領貴州衛及貴州前衛一萬一千八百名將士對陣狄人三萬先鋒軍,守城整整七日七夜,未得鄰城一根糧草支援。最終,一萬一千八百名將士僅存千餘,值此窮途末路之際,納蘭小姐派人護衛百姓棄城躲避,以身犯險站上城頭,以激軍中士氣,欲與貴陽共存亡。然不料有人假傳諭令,稱孫兒安排鄰城封鎖城門,拒絕流民入內,以至貴陽百姓險些盡數身死!甚至當孫兒率兵趕至,擊退敵軍,此前默不發聲,吝嗇支援的畢節衛、平壩衛與龍裡衛忽以狄人姿態大舉攻入已然兵力空虛的貴陽,聲稱倘使孫兒不現身,便要屠乾淨一城百姓!」

  不知是誰沒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

  「此遭屠城,貴陽百姓死傷三成,孫兒在鄰里支援下僥倖逃過一劫,卻在離城後再遭暗殺。孫兒重傷躲避山中,其間,有人劫得本該已歸京的碩皇叔,對貴陽與孫兒故技重施。其後,孫兒被廢除太孫身份。然暗殺仍未間斷,孫兒的護衛湛允最終以身相代,慷慨替孫兒赴死。孫兒蟄伏山中一月,換得一副自由身。卻是大穆半壁江山盡失,歸京不能,唯有潛入狄軍軍營,以待良機。蟄伏軍中大半載,孫兒暗中籠絡雲貴川隴各地新兵,層層佈置,以至今日,終得為大穆效犬馬之勞!此心昭昭,日月可鑑,孫兒不求名,不求功,惟願皇祖父明察!」說罷,大拜下去。

  跪伏在他身後的納蘭崢同樣一個大拜,道:「啟稟陛下,臣女納蘭崢與天階下三萬忠烈將士,願替皇長孫請願——!」

  三萬將士齊齊跪伏下去,高聲喊道:「願替皇長孫請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