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8 章
絕地反擊

  是夜,河北、山西兩省交界處,太行山腳下臨時搭建的營帳內,湛明珩支走了吳彪,與卓木青一道商議接下來的計畫。

  軍營上下三千將士,尚無人知曉他們要反。

  與附近幾支來自雲貴川隴各地的補給軍一樣,這群「童子雞」在不必要的情形下不上戰場,他們落在後方,確保先鋒軍的糧秣軍需。卓乙琅雖談不上多信任這些漢人,卻也不可能料得,幾支群龍無首,入伍方才大半載,被拿來充當補給兵的隊伍能夠反得起來。何況穆京在望,江山易主在即,此刻反無異於自掘墳墓,故而才將先鋒軍的後方放心交給他們。

  卓木青聽了湛明珩的計畫,點點頭道:「天馬行空。」說罷補充了一句,「但我喜歡。」

  湛明珩朗聲一笑:「知我者莫若卓兄是也。臨陣策反便交給我了,你來安排行軍路線。」

  十月下旬的天已是很涼了,兩位天之驕子在這麼個風都擋不牢靠的破落營帳裡頭以後勤補給兵的身份偷偷摸摸佈置行軍路線。納蘭崢與耿丁一道坐在外邊不遠的柴火堆旁暖手,順帶替二人望望風。

  納蘭崢在發呆。離京一年有餘,歷經大半載軍營生涯,幾乎叫她快要忘了自個兒原先過的是怎樣錦衣玉食的日子,以至如今竟平白生出幾分茫然來。思念親人是必然,卻因了那股不真實的恍惚之感,似乎說不上高興,亦說不上不高興。

  耿丁見四面無人,偏頭低聲問她:「瞧你這模樣,可是近鄉情怯了?」

  納蘭崢點點頭:「或許是有些不適應。但我畢竟自幼生長於此,很快便會從頭習慣。倒是你,一路北上背井離鄉,此戰過後,如若大仇得報,可想好了前路?」

  她笑起來:「怎得,不肯給我個女將當?我瞧你大穆打仗不行,這一路壓根抵擋不能。卓乙琅打仗也不厲害,卻只短短兩月便攻入京城,倘使換了世子來,怕只須花上一半工夫。你莫不如與你家殿下說說,聘我做了女將,來日再逢戰事,或許還能替你們撐個檯面。」

  她口中的「世子」自然是卓木青。

  四人「廝混」在一道大半載,已是相當熟絡,又因年紀、身份相仿,故而時常聚在營房內說吳彪聽不懂的玩笑。就連卓木青那個木頭如今話都多了一些。

  納蘭崢聽罷笑出聲:「那是殿下的計策。倘使死守,你西華的鐵騎只會更多殘害我大穆的百姓,故而不如做做戲便繳械收場,反還少些兵損呢。何況了,也不瞧瞧此番坐鎮京中的人是何等貨色,倘使換了殿下就截然不同了。」

  耿丁見她神色驕傲,也不與她爭卓木青和湛明珩究竟誰打仗更厲害,只道:「那你倒是聘我不聘?」

  「倘使此戰得勝,殿下自然願意留你在京,但看你是否肯做這女將了。」

  耿丁聽罷笑了笑,似乎十分滿意這答案,卻沒有說話。

  兩相沉默裡,納蘭崢盯著柴火堆上方跳躥的火星出了一會兒神,已料知她心內所想,問道:「你可是預備與卓大哥一道回王城去?」

  她未直截了當地答,似有若無地嘆一聲道:「早在當日,他與我承認身份,我便已在他跟前起下軍誓,決意秉從父親,此生效忠於他。儘管照父親遺志,或許是不願我再涉足王庭紛擾,但我既機緣巧合之下遇見他,遇見你們,便相信天意該當如此。此戰若得勝,他必要回到王城,做我西華的王。只是他如今容貌不再,卓乙琅也幾乎殺盡了知曉當年真相的人,欲意正名談何容易?我必要盡我所能,助他一臂之力……我也想做恣意快活之人,留在穆京從頭來過有何不好?但世子無法捨棄王庭,而我亦無法捨棄世子。」

  她說及此忽然撐地站起,將手遙遙指向遠處蒼茫的太行山:「我西華有一傳說,星月交輝之夜,向山神許願,心誠者將得天意成全。」說罷回頭看納蘭崢,「你可有心願要許?」

  納蘭崢抬頭望向太行山脈與湛色蒼穹相接的一線,起身上前道:「願戰火消弭,蒼生太平,盛世長存,知己不負。」

  耿丁一彎嘴角,隨她目光一道遠眺了去,淡淡道:「終我一生,願當如是。」

  ……

  翌日,西華先鋒軍舉兵入京。京軍三大營抵死廝拼,留京武將齊齊坐鎮嚴守。卓乙琅遭遇了北上一路以來的最大抵抗,整整七日圍困卻久攻不下。

  第八日下令命駐紮在太行山一帶的補給軍臨時前往支援作戰。

  軍令下達,補給兵們即刻整裝待發。卻是點完了兵,斷鳴營三千將士的隊伍裡忽然響起一個聲音:「申校尉,標下有一事請問。」

  申圖是王庭派來領兵入京的副將,聞言瞥向湛明珩,立刻便惱了。一個小兵,臨陣關頭囉嗦什麼。

  他視若未聞,張口便要宣佈開拔,預備與太行山一帶其餘七支隊伍火速會和。

  湛明珩卻氣定神閒地繼續問了下去:「申校尉,咱們的盔甲呢?」說罷一步步從隊伍當中走出,隨手拍了幾下前邊一名士兵的戎裝,「咱們是後勤補給兵,本無須亦無資格配備盔甲,但此番王庭命咱們上陣殺敵,難不成是預備叫咱們穿這牛皮甲去?」

  申圖眉心一跳,似乎心知不妙,霍然抬首道:「弓-弩手,叫他閉嘴!」

  回答他的是「砰」一聲大響。哨台上的弓-弩手自高頂摔落,霎時化作一灘爛泥。

  隨即遠遠傳來一個聲音:「不必喊了,都死乾淨了。」

  眾將士聞言回頭望去,便見原本守在各個哨台的狄人頭子俱都沒了影。卓木青負了左手屹立在那處,右手掌心那柄明晃晃的刀子閃著耀目的血光。

  申圖瞠目結舌:「你們……你們這是要造反不成!」

  湛明珩緩緩向他逼近了去:「申校尉,您點兵時分明察覺少了名將士,卻毫無所謂……這並非您的過錯,而是王庭的。王庭不在意咱們漢人的性命,多一個,少一個,無關痛癢。」

  「來人,將此兩名賊子給……」

  他話未說完,湛明珩人已到了,手中匕首往他喉嚨口一壓,一招擒下,瞥向四面蠢蠢欲動將要湧來的狄人:「誰人膽敢再上前一步?」

  申圖不意他出手如此迅猛,呲目欲裂之下竟也一時沒了聲氣。

  湛明珩冷笑一聲,望向面前詫異萬分,騷動欲起的眾人:「眾將士可曾聽聞輕兵一說?所謂輕兵,便是輕裝上陣,不背盔甲,拿人肉板子衝鋒陷陣在前的士兵。如今王庭臨時指派我們上陣殺敵,卻不曾與我們配備盔甲,眾將士以為這是何意?說得委婉些,我們是輕兵隊。說得勇猛些,或者該叫敢死隊。」

  底下被點醒的眾人霎時一片嘩然。

  「我們總說狄人乃無法馴化的異族,可狄人又何曾當真視我們若同胞?不論我們如何做牛做馬,如何效忠王上,於王庭而言,漢人只是用以陣前犧牲的肉盾。駐紮在太行山腳下的八支後勤隊伍總計近三萬將士,遠超一般補給軍該有的配置,諸位以為這是為何?」他說罷頓了頓,「穆京久攻不下,為保證生力軍能夠持續作戰,王庭希望我們替狄人去死。狄人——欲意叫漢人去殺漢人!」

  已有人攥緊了拳頭。

  「諸位可知,雲貴川隴各地的新兵營何以兵種如此繁雜?那是因王庭早便算計好了。漢人是不值得信任的,終有一日要將咱們這些一道出生入死過的弟兄打散了,逐個併入西華的正規軍當中去,如此方可安王上的心。當然,前提是我們皆能活到那時。」他說罷頓了頓,「不僅如此,王庭甚至早便試探過營中每位將士的底子。想必在場諸位無人能忘孟春時節的那一場大火。實則稍稍一想便能察覺貓膩——營地裡頭何以事前備好了的乾茅草,所謂要將我們趕盡殺絕的蜀地老兵何以弄得猛火油櫃這般厲害的火器,又是何以能夠將每間營房悄無聲息地落了鎖。將士們,放火燒營的人不是咱們的同胞,而恰恰是賊喊捉賊的——王庭!」

  四下一片驚怒,已有人摔了手中兵械,憤然甩手:「娘得,老子不幹了!」

  湛明珩瞇起眼來:「將士們,切莫著急丟掉你們的兵械。答我一問,狄人既待漢人不仁,我們手中的長-槍——當向何方?」

  有人帶頭吶喊出聲:「狄人——!」

  恰此刻,忽聞馬蹄聲震,剎那逼近,如龍吟虎嘯,響遏行雲。

  三千將士道狄人來襲,自髮結成軍陣,手持刀槍護衛彼此。卻見當先一騎,馬上人背插赤色戰旗,奔入營門急急勒馬,小跑至湛明珩跟前抱拳屈膝跪下,聲色清晰道:「啟稟殿下,太行山腳下七支隊伍已全數整束完畢,靜候您的差遣!」正是與湛明珩等人一樣蟄伏了大半載的李鮮忠。

  三千將士聞言齊齊愣住。

  湛明珩低頭瞧了眼已然嚇得臉色發白的申圖,彎起嘴角一笑:「申校尉,死在我大穆皇長孫的手裡,您不算冤吧?」

  說罷利落按下刀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