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7 章
變天

  天日漸漸地長了。斷鳴營裡頭添了不少新兵,數月後,已成蜀地人數最多,兵種最雜的練兵營。

  此地的士兵不須屯田,故而操練便愈發嚴苛一些。新兵們起頭不分兵種,幾乎什麼都得學上一學。虧得後來熬出了頭,實在武藝不精的便做了鑄造、運輸、伙伕之類的粗活。納蘭崢的箭術師承湛明珩,自然差不了,因而與他一道給分去練弓-弩。

  吳彪這個「神射手」原本也該與兩人一道的,卻不知為何從沒個準頭,最終一頭霧水地耍大刀去了。

  相較穆京,蜀地的夏來得早,卻反要比北邊稍稍涼爽一些,叫納蘭崢覺得幾分宜人。只是得在這般日頭下邊操弓射弋,仍舊舒爽不到哪去,故而總盼望黃昏時分練完了兵能去好好沐浴一番。

  孟夏尚且算得上自在,入了仲夏,可謂成日黏黏膩膩。納蘭崢回回忍耐不得,急催湛明珩下河去。湛明珩也樂得高興,自是但願長「泡」不復醒。

  如是這般捱過了季夏,八月裡的一日,湛明珩興沖沖拉納蘭崢去了素日幽會的那池湯泉,到了卻不先沐浴,神神秘秘地揀了一旁的大石坐下,要她猜猜京城裡頭出了什麼大喜事。

  納蘭崢是曉得的,他數月來忙於謀劃歸京,斷鳴營裡頭及雲貴川隴等地籠絡人心的手段自不必說,京城那向的佈置也是分毫未曾懈怠。故而儘管天南海北,那處的消息一樣到得了他的耳朵。

  她聞言頭一下便說:「莫不是能夠歸京了?」只是語氣卻有些不可置信的意味。湛明珩雖在此前許諾與她,可她也曉得,凡事講求個天時地利人和,歸京尤其急不得。急了便易錯,一步錯則功虧一簣滿盤皆輸。她以為如今尚且缺了時機。

  湛明珩被她問得一噎,默了默:「倒不是這一樁。」

  納蘭崢怕自個兒期許太大,叫他心內歉疚,主動挽了他的臂彎道:「我不是著急歸京,如今天氣日漸涼爽了,蜀地也挺好的,樂得逍遙自在。」

  他也不表露什麼,聞言一笑:「你可是怕回京後被關進府裡頭,不得日日與我共浴?」

  這下換作納蘭崢噎了,剜他一眼,鬆手離他遠了些,方纔那番小鳥依人的作態立刻沒了影,淡索索道:「沒個正經。是有什麼喜事了,還不快說。」

  湛明珩低咳兩聲,鄭重道:「是你魏國公府的喜事。」

  她聞言一滯:「莫不是說,我三姐嫁人了?」納蘭涓年已及笄,按說的確該定親了,她與這個姐姐的關係較親近,因此心內更是好奇,復又湊了過去,「嫁的哪門哪戶,對方男子可是良婿?」

  湛明珩偏頭瞧她:「這我如何知曉,只是身份、相貌、品學皆算不得差,只比我矮了那麼一截吧。」說罷伸出手指頭比了一下,見她已有催促之意,才不賣了關子,「此人年二十二,姓顧,名池生,表字照庭,任大穆朝戶部侍郎。你以為是否堪為良婿?」

  納蘭崢張了小嘴愣住。半晌才回味過來,湛明珩說,顧池生做了她的三姐夫。

  湛明珩見狀伸手去捏她的臉蛋,狠狠揉了一把道:「你愣著做什麼,難不成是不高興?」

  她怎會不高興的,只是心內意外,故而一時反應不過來罷了。畢竟她離京前,三姐的親事尚未著落,魏國公府也與公儀府相當疏遠冷淡,如何會與顧池生搭上關係呢。

  她想了想道:「顧侍郎年輕有為,品貌俱佳,我自然替三姐高興。只是覺得奇怪,父親與公儀閣老的關係何時這般融洽了……」她說到這裡忽然一頓,驚訝道,「莫不是說……!」

  湛明珩曉得她猜到了,點點頭道:「不是你父親與公儀閣老關係融洽了,而是顧照庭與他絕了師生情分。」

  此事已有相當一段時日,早在他被廢時,朝中便生出了師生二人不和的傳言,只是湛明珩藏了私心,不願給納蘭崢曉得太多顧池生的事,是以未與她講罷了。

  納蘭崢聞言沉默下來。實則她也曉得,顧池生在貴州事發不久後便坐上了戶部第二把手的位子,怕與湛明珩暗中提拔不無關係。她不能夠肯定,他此舉究竟單單是希望顧池生能夠做個光風霽月的純臣,還是有意籠絡他。

  湛明珩見她這般,大約知曉她心內疑惑,主動道:「當初提拔顧照庭,非是我料知後事,刻意將他豎作靶子。只因朝中形勢嚴峻,戶部貓膩頻生,而他心向清明,擔得起這個位子。公儀閣老有二心一事,也是我離京後方才確信,否則是否提拔他,恐怕尚存疑慮。」

  他是怕她誤會,覺得他不擇手段利用了顧池生,故而迂迴著與她解釋了。納蘭崢自然也是信他的,何況他說得不無道理。忠君與師恩,孰輕孰重難論,湛明珩如何會冒險呢。得虧顧池生後來不曾辜負他的期望,擇忠君而棄師恩,甚至如今娶了三姐,更表明了內心立場。

  這的確是樁大喜事,不論於魏國公府或於湛明珩。只是納蘭崢卻不免蹙起了眉,問道:「倘使公儀閣老當真做過不利於你的事,來日歸京,你當拿他如何?」

  湛明珩不意她不關心顧池生,反提及了公儀歇,答道:「國有國法,非我一人說了算數,現下我手頭也未掌握證據,尚且無法斷言。你關心這個做什麼?」

  納蘭崢搖搖頭,笑笑道:「沒什麼,好奇問問的。」

  湛明珩聞言也未多追究,似是思忖起了別樁事。納蘭崢見他如此,便湊他近一些:「近日可是遇上了什麼煩心事?總瞧你苦大仇深的,卓大哥也是。」

  他想了想,伸手攬過她:「是咱們或許快要回京了。」

  她靠著他的肩半抬起頭:「既是得以回京,你怎得不高興?」

  湛明珩搖搖頭,示意沒有的事,道:「當然高興。」

  ……

  未過幾日,納蘭崢便曉得他何以心事重重了。許是雙生子的心思確有微妙相連之處,卓木青直覺有異,及早察知卓乙琅或有起兵之意。而這看似憑空生出的猜測,卻與湛明珩此前查得的雲貴川隴各地兵力調集情形不謀而合。

  八月末旬,歷經大半載休養生息,卓乙琅親率三十萬先鋒軍,踏破了大穆的關隘,由湖廣切入,短短數日,直逼大穆腹地。

  九月伊始,先鋒軍刀鋒一側,雷霆般火速北上,整支軍隊持續縱向深入,直向穆京而去。

  九月下旬,包括斷鳴營在內的雲貴川隴四地新兵作為後續補給軍隊受命前往支援。

  十月中旬,先鋒軍一路告捷,西華的青色戰旗飄揚在了河北省境內。至此,穆京可望。

  是夜,納蘭崢等人身在河北省境外等候軍令指示。

  這一路北上,她漸漸明白了湛明珩此前的深思熟慮從何來。此戰於湖廣至穆京一線的百姓無疑是一場禍患,可於他卻反倒是翻盤一搏的好時機。大穆的江山在湛遠鄴治下愈是分崩離析,來日朝臣便將愈多倒向他這一邊。是以於私,他不該出手阻止此戰,甚至當往裡頭添柴加薪,可於公於心,他做不到作壁上觀,更無法不擇生冷。

  湛遠鄴為奪嫡能夠置百姓於水火,而不至良心不安,他反覆思量許久,無論如何效仿不得。反倒冒險傳信回京,將此戰情機要及早知會與衛洵,囑託他務必聯手右軍都督府與中軍都督府做好佈防。

  右軍都督府原本的下轄地早在此前割地求和後盡歸狄人所有,湛遠鄴有意借此打壓魏國公府,故而索性架空了納蘭遠。卻是湛明珩佈置在朝中的暗樁幾番聯名上書,道右軍都督府不可虛設,否則大穆西境恐遭滅頂之災。湛遠鄴無法,只得從頭劃分五軍都督府下轄的衛所。

  只是他也使了一招陰的,因知曉中軍都督府左都督謝豈林與魏國公府及昭盛帝關係甚深,便趁機從中分去了他的一部分統兵權,交還與納蘭遠。

  如此一來,右軍都督府與中軍都督府這兩塊於他而言暫且無法馴服的地界,勢力總和便無上漲。

  可湛遠鄴防備不及的是衛洵。他將衛洵安插在對京城戍衛至關重要的後軍都督府裡頭,自以為如此便徹底掌控了京城命脈,卻反倒恰好給了「死而復生」的湛明珩還擊的可能。

  卓乙琅預備攻入京城的前夜,明河在天,星月交輝。

  世人皆知的是,大穆的天又要變了。世人不知的是,這一次,誰將浴血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