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對魚妒草的記憶太模糊,顯然已是許多年前的印象。倘使顧池生也從某本古籍上見過此物的話,就多半該在公儀府裡邊了。
顧池生見她神情由疑惑慢慢漸近清明,與她對了個肯定的眼色,示意她暫且不要說話。
湛明珩瞥見他們對視這一眼,總覺兩人間好似有股古怪的默契,而他無從探知緣由,亦無法插足那片境地。他心裡頭堵得慌,卻是眼下須談論正事,只得姑且緩緩,臉色不大好看地吩咐道:「替顧大人拿紙筆來。」
納蘭崢聽湛明珩語氣不爽利,當下意識到自己失態,趕緊收回目光,也不去看顧池生作畫了,只一味埋頭在旁。
可湛明珩瞧見她這模樣,心裡頭就更堵了。照她素日行事作風,倘使自覺身正,必是要與他死磕到底的,如今卻竟好像做賊心虛了。
納蘭崢的確心虛,心虛的卻不是與顧池生的交情,而是前世那樁身份。她與湛明珩在外流離一個年頭,生死與共交心後,並非不曾想過或有一日要告訴他這一層,卻是此樁事起始不說,後時間隔得愈久便愈發不知該如何開口,未能尋見合適的契機就一再被擱置。畢竟她總不好哪天臨時起意,忽然興致勃勃地告訴他,其實她死過一次罷。那未免太嚇人了些。
何況照後來情勢看,她當年的父親竟一直在助湛遠鄴奪嫡,便她已再世為人,也難免自覺立場尷尬,實在花了許久方才得以接受現實,一時不敢確定,湛明珩知曉此事後是否會心存芥蒂。
顧池生幾筆作成的草圖經人送去太醫署驗證,果不其然的確是魚妒草。湛明珩聽得回報後朝他一努下巴,示意他繼續往下說。他既為此事留在華蓋殿,必然還有後話,總不至於是在哪處無關緊要的地方瞥見過這東西。
顧池生當下明白了他的意思,頷首道:「殿下,此卷古籍是微臣早年在公儀閣老的書房內見過的。」線索要緊,他不得隱瞞不報,卻也不願由納蘭崢道出此事,以免她的身份惹人起疑。
湛明珩倒是被這話吸引了注意力,食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桌沿,思索一番問:「你對此事有何看法?」
顧池生斟酌了一下答:「微臣與殿下及衛伯爺所想一致。此事當有兩種可能:其一,或者是誰人出於某種緣由欲意加害豫王爺,故而設計此事。豫王爺及早察知後順水推舟,安排了那一道蜜汁蜂巢糕。如此,既可保全性命,又可拖了兇手下水。其二,或者這根本就是豫王爺賊喊捉賊,捏造一系列假線索及假罪證,誘引殿下往裡查探,最終嫁禍誰人。」
「若是非得叫你二選其一呢?」
「微臣以為當選其二。理由是,微臣很可能也被設計在了此局中。或者豫王爺恰恰知曉微臣曾見過那卷古籍,為此必將告知殿下,給殿下提供一個查探的方向。而那個方向,正是豫王爺希望殿下去的。」
湛明珩點點頭。他也是這麼想的。
世人皆道「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不想顧池生竟是人在局內,眼卻跳脫局外,審時度勢,無比清醒。
納蘭崢在一旁默默聽著,忍不住緊張地攥起了衣袖。的確是好心計。一卷古籍證明不了什麼,拿這東西嫁禍人亦太低劣,卻足夠吸引湛明珩的視線,令他順此線索往裡查探,而接下來這一路,必將有旁的證據等著他。
這一招看似簡單,卻實則極盡玩弄人心,倘使不是湛明珩與顧池生格外縝密,因此陷入被動也未必不可能。
她擰了眉回想方才站在上首位置望見的景象,看了一眼湛明珩。大約是覺得他與朝臣議事,她不好隨意插嘴,故而頗有些小心翼翼。
湛明珩曉得她在外人跟前素來懂得全他的面子,雖心裡邊仍不大舒坦,可見她這般神情,也不忍心視若無睹,便道:「想說什麼就說吧,私下議事,不必顧忌那些。」
顧池生和衛洵下意識往納蘭崢那邊看了一眼。他們顯然都不曾察覺她方纔那點神情變化。
納蘭崢聞言大了膽子開口:「方纔事發突然之際,我曾觀察過殿內的朝臣們。公儀閣老神情肅穆,一如往常雷打不動,卻是晉國公姚大人的臉色十分古怪。」
衛洵聽罷略顯詫異,隨即看了湛明珩一眼,眼底幾分艷羨之意。是了,換作旁的女子,遇見這等場面早就嚇得魂飛魄散,不哭哭啼啼都算不錯了。也只有納蘭崢,雖身板嬌弱,卻從不拖人後腿,甚至論智慧論心志皆堪比男子。
思及此,他自嘲似的扯了下嘴角。
納蘭崢卻未注意這些,只在湛明珩的注視下繼續道:「姚大人素來視若珍寶的嫡孫女姚疏桐是湛遠鄴的王妃,因而他與湛遠鄴不論如何也不該是針鋒相對的關係,甚至不無可能一道合作參與了此前貴州一行的陰謀。可方才湛遠鄴莫名昏厥,我卻不曾從姚大人面上瞧見憂色……」她想了想,更肯定幾分,「起頭是詫異,繼而似鬆了口氣,再然後……像是害怕。他詫異湛遠鄴中毒,期盼湛遠鄴死,害怕湛遠鄴死裡逃生。」
湛明珩接過話頭道:「姚儲此人武將出身,頭腦平平,且年事已高,遠不如公儀歇擅長掩藏情緒。他心思複雜,說善不能,說惡也未必。湛遠賀生前始終致力奪嫡,其生母姚貴妃又是姚儲的嫡女,有這層關係在,照理說,晉國公府理該成為他最大的助力。可姚儲或者是出於忠君事主,或者是出於明哲保身,卻自始至終態度不曾明朗。甚至八年前臥雲山春獵,湛遠賀暗殺我不成,姚儲見他計謀暴露,曉得皇祖父必然不會輕饒,便選擇與他劃清界限,且與姚貴妃亦淡薄了父女關係,以表忠心。過後為尋求一個穩固靠山,又將嫡孫女送去給湛遠鄴做了繼妃。這法子的確不錯,倘使湛遠鄴當真手腳乾淨的話。可惜姚儲也不曾料及,他不過是從一個坑跳入了另一個更深的坑罷了。」
納蘭崢緩緩點了點頭:「如此說來,湛遠鄴之所以娶姚疏桐,很可能正是為了叫姚大人陷入兩難境地,最終因了孫女這一層不得不幫襯於他。如今湛遠鄴暴露,欲意拖姚大人下馬以作擋箭牌。而姚大人自知很可能成為犧牲品,也十分忌憚湛遠鄴。」
湛明珩笑了笑,誇讚道:「一點就通。」
衛洵瞥了瞥膩歪的一雙人,插話道:「可有一點很奇怪。若是湛遠鄴欲意嫁禍姚儲,何必非得從公儀歇入手?」
湛明珩聞言斂色思量起來,默了默道:「倘使說,湛遠鄴的擋箭牌不止是姚儲,還有公儀歇呢?」說罷似有意似無意地瞥了眼顧池生,卻見他無甚神情變化,反倒扭頭去瞅了納蘭崢。再看納蘭崢,才察覺她垂目頷首,臉色的確不大好看。
湛明珩不由皺了皺眉。且不論納蘭崢聽聞此言何以臉色不對勁,顧池生究竟如何能夠比他更準確地掌控她的情緒?
那種莫名其妙置身於兩人之外的感覺又來了。
衛洵還欲問他何出此言,他卻顯然不大有繼續談論下去的心思了,冷著臉瞥了眼外邊天色,道:「天色不早,此事改日再議,我去看看湛遠鄴如何了。」說罷一把拉起尚在出神的納蘭崢往外走。
衛洵回頭看了眼怒氣衝衝的湛明珩,拿手肘戳戳顧池生:「照庭兄,果真還是你厲害啊,能將他氣得那般。咱們的太孫妃回去可有罪受了。」
顧池生將唇抿成薄薄一線,沉默片刻道:「還請衛伯爺謹言慎行,莫再開下官與太孫妃的玩笑了。」
……
納蘭崢猝不及防險些絆腳,幾乎是給湛明珩連拖帶拽了走的。等上了轎攆,見他一副山雨欲來的模樣,也不敢再繼續渾然忘我地深思公儀歇的事,猶豫片刻,扯了下他的袖子,試探道:「你若是著急去瞧湛遠鄴,不必送我回承乾宮的,莫耽擱了你。」
湛明珩卻理也沒理。
她苦了臉,湊過去一些,挽了他的臂彎道:「你不高興什麼了?與我說說。」她當然曉得他在不高興顧池生的事,可此刻若是主動出言解釋,必然叫他誤會她心虛,故而還得先裝模作樣問一問才好。
湛明珩垂眼瞧了瞧她挽著自個兒的手,終於開口了,冷冷道:「回去再說。」
納蘭崢本道眼下身在宮道,他不願給旁人聽了去,故而還覺這句「回去再說」頗有道理。卻是回了承乾宮,湛明珩二話不說將她打橫抱起扔進了寢殿內的拔步床,她才後知後覺,他究竟是什麼意思。
四面宮婢見狀哪裡還有不明白的,一溜煙全退下了。納蘭崢見他扔完她後,伸手就抽解腰帶,再瞧一眼逃散的宮婢,不敢置信地瞠目結舌道:「湛……湛明珩,這會兒是……」是白日啊!
她一面說一面掙扎爬起,卻是話未說完,人也未全然撐起,就被湛明珩死死壓了回去:「再一個時辰就天黑了,記得你昨夜說過的話。」邊說邊褪她衣裳。
納蘭崢傻得不輕。一眨眼工夫,床榻下邊就堆起了一疊衣山。她來不及思考湛明珩如何對禮服的脫法也這般熟悉,被他吻得氣喘吁吁:「湛明珩你……莫耍無賴!你自己也說了,還有一個時……啊……你嘴放輕些!」她一陣吃痛,拚命去推他腦袋,卻一點推不動,只得苦兮兮地道,「你莫生氣了!我與你解釋……」
卻見他絲毫不停嘴裡動作,含糊道:「解釋什麼?解釋你跟顧池生有什麼我不清楚的淵源?」
納蘭崢還真是預備解釋這個的。此事多年來始終是他一個心結,如今他都氣得這般了,她大不了就咬咬牙不再顧忌,說了真相就是!總好過他老是心裡難受。
她急喘了一陣,勉力道:「是,是有淵源……我與顧侍郎……」卻話音至此換作一聲驚叫。
湛明珩將她雙腿提起,扣緊在他的腰間,在她說出「顧侍郎」三個字的剎那兇猛闖入,隨即難忍地悶哼一聲,喘了幾下道:「……納蘭崢,我不想聽,你不必解釋!」
納蘭崢也當真沒力氣說下去了。
三刻鐘後她才曉得,原洞房花燭夜時,湛明珩當真已是憐惜極了她。此番醋意滔天之下,他竟失卻了克制的耐性,不肯叫她好過了。
這第二遭並不比頭一回好多少,她實則還差兩月多才真正及笄,著實適應不了他,也不知是難受還是委屈,到得後來幾乎放聲哭喊起來。湛明珩卻發了狠,任她抓撓踢捶,就是不肯結束。
直至最後交代了出去,仔細察看時才發覺她的確被他欺負得太慘了,默了默方才良心歸位,將她抱在懷裡,好聲好氣道:「起先想解釋什麼,現下可以說了。」
納蘭崢渾身都似廢了一般,見他已然自顧自消了火氣,哪裡還肯說,拿手背胡亂抹了把眼淚道:「湛明珩,我不要理你了……」
解釋什麼啊,活該氣死他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