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7 章
番外

  長允十六年冬,氣候苦寒。時日江河俱凍,霜雪害稼桑,民凍死者無算,諸省災情迭起。朝廷雷霆火速下詔賑災,遣戶部尚書顧池生躬身南下前往安撫災民。

  如此歷經數月,天下方歸風調雨順。

  翌年仲夏時節,酷暑難消,唯夜間可乘風涼。

  穆京城太液池畔五龍亭中央,四名婢女殷切地打著宮扇。一身明黃盤領窄袖袍的男子橫臥美人靠,頭枕一雙**,手執一方奏本,將之覆於眼上遮擋燭火光亮。待一顆葡萄送至嘴邊,便啟唇啜食,好不怡然。

  過不一會兒,他似是昏昏欲睡了,捏著奏本一角的手漸漸鬆垂下去。眼見那青色絹本就要滑落池中,**主人急急「哎」了一聲,彎身往半空一撈,準準接起。只是方才剝過葡萄的手尚且濕漉,難免弄髒了扉頁。

  湛明珩聞聲迷濛睜眼,見納蘭崢正嗔視著自個兒,便再往她腿上拱了一下,換了副更舒坦的姿勢,咕噥著說笑道:「衛洵的折子,丟了也罷。」

  納蘭崢斥他一句「不務正業」,隨即拿錦帕揩了揩手,攤開奏本就著燭火瞧了幾眼,合攏後擱去了一邊,垂頭與他道:「這防災工事的設想不錯,我看可準。」

  湛明珩自然也是這般想的,嘴上卻很敷衍,打了個哈欠連「嗯」三聲,閉上眼道:「你說準就準了吧。」完了似想起什麼,繼續道,「我書房裡頭還有一沓奏本,明早叫人挪去承乾宮。」

  她這下有些惱了:「你就曉得折騰適修,他白日在雲戎書院唸書,回來還得受東宮先生訓誡,如今竟連折子也要替你批閱了。」

  他抬起一絲眼皮,冷冷瞅她:「就你懂得體恤兒子?你可莫忘了,你夫君年輕時候也是這般的,可曾有誰心疼過我?」

  聽這話意思,敢情他是預將這傳統祖祖輩輩地延續下去了。

  納蘭崢聞言記起幼年身在雲戎書院的那番光景,想想彼時的確如此,又知湛明珩雖素來嘴上嚴厲,實則心內不知如何心疼這個長子,便也不與他計較了,只低哼一聲算過。

  湛明珩便趁勢賣慘,搥搥腰背,感嘆道:「如今卻是老了,經不起累了。」

  她狠狠掐了他腰腹一把:「那你一會兒回了寢殿可莫要再生龍活虎。」

  他被她掐得癢,睡意也沒了,乾脆爬起來,攬過了她的肩笑道:「不成,我也就這點用武之地了,你不給我使誰給我使?」

  婢女們聞言臉頰微微一紅,只覺四面晚風都熱了起來,連帶一池的荷花也都似嬌豔生光。

  納蘭崢偏頭瞪他:「我瞧你是隻老了層臉皮,十堵牆也不及。」

  湛明珩聽罷抖抖眉毛,忽是一個起身將她打橫抱起,笑往亭外走去,見她想掙,便愈發朗聲道:「皇后盛情相邀,朕卻之不恭,回宮回宮!」

  ……

  翌日復是炎熱難耐,雲戎書院裡,陳先生講了昨年冬的雪災,請學生們下學後擬一份疏災策論,後日一早呈上。完了與跟前錦衣華服的小少年道:「這份策論,太子殿下便免了。」

  學堂內無人有異。畢竟眾人皆知,昨年朝臣們呈了十數份疏災策論,均未得陛下首肯,反是時年十四的小太子獲了聖言讚許。而這數月來,諸種賑災手段大多出自此份精妙策論。

  這等驚才絕豔的學生,又是如此尊貴的身份,也只東宮那幾位德高望重的老師夠格教誨,便聖上給書院下了旨,此地的先生們也絕不敢妄言,更無論佈置什麼學問。

  如今到底不是當年被聖上那假身份耍得團團轉的情形了,他們哪裡能不尊敬。再說了,聽聞陛下本意也並非欲令小太子到此做學問,而是叫他與書院裡頭的公侯伯之後們打交道來的。

  湛適修聞言淡淡「嗯」了一聲,倒也無甚居傲姿態。卻是完了不知何故忽然偏頭瞧向學堂的南窗,看了一眼窗邊若有若現的一朵髮髻,繼而略沉吟一下,問道:「先生不須我將此前呈與父皇的策論謄寫一遍給同窗們瞧瞧嗎?」

  陳篤聞言一駭,趕緊道:「如此自然好,便勞請殿下忙碌了。」話是這麼說的,心內卻奇怪嘀咕。十五歲的太子殿下較同齡孩子早成,性子亦比當年頑劣的陛下沉穩些許,如何此番忽這般露骨地自我彰顯起來。

  只見湛適修再往南窗瞥了一眼,乾咳了一聲道:「既如此,先生可否容學生先行回宮取來策論書?」

  就他那好記性,還須特意瞧著策論書謄寫?況且了,便真要如此,叫宮人送來不就得了。怕是太子殿下待不住這悶熱學堂,故才找個藉口走人的罷。

  陳篤心內明白,嘴上卻不戳穿,只點頭:「該當如此,該當如此,殿下先請。」

  湛適修便起身走了,飛揚入鬢的眉頗顯幾分春風得意之色。到了門口見窗邊空無一人,就將手中書卷丟給了侍從,隨即一路繞過學堂,到了一處空蕩的花圃前,負了手姿態甚高地道:「衛如蓁,你躲什麼?」也不知在衝哪處說話。

  那花叢後邊慢悠悠站起個十二歲的小姑娘來,茜色的裙裾一動,垂眸上前幾步道:「太子殿下……」她喊得輕,似乎有些怕他,但到底還是朝他端端正正行了個禮。

  湛適修低哼一聲:「你來書院做什麼?」

  衛如蓁低著腦袋,只留他個發旋儿瞧:「回殿下的話,是母親叫我來的,說瞧瞧弟弟是否在學堂認真聽講。」說罷撇了撇嘴。母親也真是的,弟弟雖比她小兩歲,卻素來乖巧得很,哪裡用得著督促盯梢。再說了,弟弟身邊也不缺學童,何以偏偏三番五次叫她來此?別家的閨閣小姐哪有這般成日往外跑的啊。

  湛適修聽罷不冷不熱地「哦」了一聲,似乎無意再與她搭腔,轉身就要走,聽見身後人好像因他離去鬆了口氣,卻忽然不肯放過了,復又回頭冷著臉道:「這雲戎書院可非是你能來的地方,何況你一個閨閣小姐,不好好待在忠毅伯府,竟四處野?」

  這話說得可不好聽,但衛如蓁卻大為贊同,抬眸仰頭望他,一臉的崇敬:「殿下實在太能說會道了,您若與我母親這般講一講,想來她也不會如此逼迫我了……」

  瞧她滿面真摯,清澈水靈的眼裡無絲毫心虛之色,似乎當真是被逼迫的,湛適修不知何故覺得不大舒服,側過身去,學父親那樣威嚴地將手背在身後,不看她地道:「你真不曉得你母親為何逼迫你來書院?」

  衛如蓁眨眨眼:「不曉得啊。」說罷恍然大悟他話中之意,「這麼說來,殿下曉得嗎?」

  他偏頭恨鐵不成鋼似的看她一眼,繼而再撇過頭去冷道:「我怎會曉得。既然你不情願來,我回頭便叫父皇下道旨,不許閒雜人等進書院就是了。反正……」反正父皇與衛伯爺合不來,連帶也不喜歡衛如蓁,若非母后有意,怕絕不會睜隻眼閉隻眼地容許這丫頭三天兩頭往書院跑。而衛伯爺也是每每知曉自家女兒與他這太子見面,便要痛心疾首。

  「反正什麼?」衛如蓁腦袋一歪,總覺與這位貴人說話十分疲累,總要猜個沒完,見他不往下說,只得自個兒抓著腦袋琢磨。

  湛適修並未打算將大人們的心思告訴她,見她冥思苦想不得,大約是小腦袋瓜不夠使了,便藉口答:「反正我現下剛巧要回宮。」

  她小嘴微張,無聲應他,連連點頭,隨即道:「如此實在是好,書院就該杜絕閒雜人等的!」以「閒雜人等」自居的衛如蓁絲毫未有不悅,反倒真切道,「殿下肯幫我這個大忙……我該如何感謝您呢?」

  她這歡喜與謝意簡直比真金白銀還真。湛適修的臉色有點不好看了,卻仍舊淡漠地說:「我與你弟弟平日關係尚可,便算賣他個人情,你不必客氣了。」說罷扭頭就走。

  衛如蓁便留於原地頷首行默禮。

  湛適修這下子步履生風,沒一會兒就走出老遠,卻忽聽身後傳來一聲驚叫。他驀然停步回頭,便見衛如蓁一路跑躥著到了自個兒身側,一手攥住他腰間玉墜,一手指著遠處花圃,臉色發白地道:「那那……那是何物!」

  他順她所指望去,見花圃角落裡有團黑黝之物,其上斑斑血跡已乾,顯然是條被曬癟了的死蛇。

  衛如蓁自最初那一瞥裡領悟過來,忍不住拿手摀住了小嘴。

  如此說來,她方才躲在花圃裡,與那死物不過咫尺之遙……

  湛適修低頭瞧她臉色,見她明明怕得很,卻一個勁盯著蛇屍看忘了移開目光,顯然是嚇傻了,便一手覆了她的眼,一手掰過她的肩,將她整個人轉了個向,一面不饒人地道:「衛如蓁,你膽子真比針眼還小,這就嚇得動不了了。」

  她尚未徹底醒神,視線被他的手遮擋,便呆呆地眨了兩下眼,長而蜷曲的睫毛因此掃過他的掌心,叫他忽是一陣酥-癢。

  他似乎愣了愣,隨即放開了她。招來侍從,叫他們將死蛇處理了。

  衛如蓁這才漸漸回魂,害怕地吞嚥了一下,欲意遠離此地,卻是鞋尖一抬,雙腿便是一軟,往地上栽了去。

  湛適修正與侍從說話,一聽身後這動靜,猛然回頭及時伸手拽住了她的胳膊。他一雙星眸俯視著面如菜色的小人,眉頭微微皺起。

  好端端地,書院的花圃裡怎會有死蛇?想也知必是那「無所不用其極」的衛夫人做的好事。這為娘的,竟這般嚇唬女兒。

  可他也曉得衛夫人何以如此。是父皇不喜衛如蓁,而他又嘴硬得很,總裝出副對她冷淡至極的模樣,才會叫衛夫人接連出這等下策,好給倆人多些親近的機會。

  這個衛夫人,大約是英雄救美的話本瞧多了。

  衛如蓁腿軟得站不住,可仰頭見他擰著個眉頭,好像十分嫌惡她一般,便也不敢勞動貴人之手攙扶自己,往後退開了一步,連聲道:「多謝殿下,多謝殿下……」

  湛適修看她這嚇的,再回頭瞥了眼月門之外偷偷摸摸盯著這向動靜的衛家書僮,心內躊躇了一陣,半晌後,忽然牽起衛如蓁的手往外走去。

  衛如蓁可從不曾與他這般親近過,登時嚇了一跳,一面踉蹌跟上,一面慌張問:「殿……殿下?」

  湛適修卻恍若未聞,只顧連拖帶拽地將她一路送上了自個兒的馬車。他當著衛家書僮的面主動這般待她,那衛夫人總該安心了吧,也省得再想出些亂七八糟的招數來。

  他就當……就當日行一善好了。

  他這邊自顧自拿定了主意,那邊衛如蓁的臉早就紅透了,見他一句話不說攥著自己,一面著急縮手,一面連聲叫他:「殿下……」

  湛適修這才回神,忙將手鬆了,偏頭瞧見她臉色,不知何故也覺氣血上湧,面上一陣發燙,咳了一聲說:「你方才在花圃裡湊那蛇近得很,我叫宮中太醫替你瞧瞧,免得你在雲戎書院出了什麼岔子,回頭叫衛伯爺鬧上門來。」說罷扭頭吩咐車夫,「回宮。」

  可她沒被蛇咬啊。再說了,那不是條死蛇嗎?衛如蓁覺得自個兒腦袋瓜又不太夠使了,思忖了半晌不得解,只好一頭霧水地向他點點頭。

  湛適修目不斜視,一本正經端坐著,牽過她的那隻手卻漸漸沁出了汗來。

  ……

  湛適修領衛如蓁回了承乾宮,裝模作樣叫太醫給她瞧了一瞧,繼而便稱說欲去太寧宮尋父皇討策論。這主人家都走了,衛如蓁自然不好再留,就謝過了他,又想著多日未見皇后娘娘,既是進了宮,莫不如去問候問候。哪知出了東宮一問,卻聽外邊人道,皇后娘娘此刻身在太寧宮,故而只得順路再與湛適修一道。

  兩人剛在太寧宮外邊落了轎,就見迎面來了一身縷金挑線紗裙,姿容艷麗的小姑娘,便是湛適修那位十一年紀的妹妹湛邐了。

  她見著倆人親暱同行,似乎吃了不小的一驚,到得跟前與衛如蓁打了聲招呼:「如蓁姐姐好。」完了便扯了湛適修的袖子,拖他到旁側去,小聲道,「哥哥,你不是說不喜歡如蓁姐姐的嘛!」

  湛適修被她問得一噎,回頭看了眼衛如蓁,確信她是聽不見的,才道:「是不喜歡。你大驚小怪個什麼,我與她湊巧順路罷了。」

  「那你怎會許她走你手邊而非身後?」

  「我……」他再一噎,皺皺眉頭,「這有何大不了的,我沒注意而已。你成日管衛如蓁做什麼?她與你幼時也算玩得好,是何處惹著了你?」

  湛邐撅嘴,不大高興地道:「我只是怕哥哥有了嫂嫂,就不會疼我了。」

  湛適修又好氣又好笑:「你有父皇母后捧在手心,還缺我疼?」完了又覺哪裡不對,補充道,「再說我何時要給你尋嫂嫂了?」

  「可宮裡好些人都是這麼講的。」

  「你這話可莫亂說,其別給衛如蓁聽去了。」

  「為何不能給如蓁姐姐曉得?」

  湛適修默了默,回頭看向一臉坦然,渾然不知地等在原地的衛如蓁,答道:「因為她太蠢了。」

  蠢到人人都曉得的事,她卻始終一頭霧水蒙在鼓裡。膽子小,偏心大得很,性子純得令人難以置信。

  既然如此,就讓她繼續蠢下去好了。

  湛邐瞧見他望衛如蓁的眼神,心內一陣絕望。

  這眼神,簡直跟哥哥當初瞧他那隻心愛的小奶狗的樣子如出一轍。

  她嘆了口氣。沒錯,要緊的不是「小奶狗」,而是「心愛」啊。

  這個嫂嫂,分明是認定了……

  《我家竹馬是太孫》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