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6 章
結局·下

  翌日清早,湛明珩擺駕去往皇陵。車行兩日一夜,一路相安無事。隨行眾軍在黃昏時分於天壽山山腳附近紮了營。

  當夜戌時,景和宮內,納蘭崢預備歇息,走進寢殿時剛巧碰見岫玉提了一雙繡鞋往外邊走去。

  這繡鞋是她平日裡慣穿的一雙。湛明珩體恤她,因她身孕之故特意命人改制得十分輕便,上邊的飾物也俱都從了簡,只鞋尖綴有一顆淡金色的珍珠。

  她叫住她:「你拿這鞋去做什麼?」

  岫玉解釋:「娘娘,奴婢瞧繡鞋上邊少了顆珍珠,想來是不知何時蹭掉了的,預備拿去替您換新呢。」

  納蘭崢點點頭,示意她去。回頭上了床榻歇息,睡意朦朧間卻陡然一個激靈,生出一絲奇怪來。她的確有幾日未穿此雙繡鞋了,可這又非是一般劣等貨色,且她走路姿態也端正得很,斷不會隨意四處蹭碰,牢牢鑲在上邊的珍珠如何能這般輕易地掉了?

  不知是否是臨近生產的緣故,她隱隱感到有些不安。哪怕是樁針眼點大的事,也在心內激起了波瀾來,像是什麼不祥之兆似的。

  如此深想幾番,她愈發覺得不妥,起身看了眼因湛明珩不在宮中而留宿內殿,於她近旁守夜的井硯:「井硯,你替我去查查岫玉拎走的那雙繡鞋,看珍珠掉落是否人為。」

  井硯聞言勸道:「娘娘,夜都深了,屬下不宜離您太遠。那珍珠說不得是哪個貪財的宮人給捋去了呢,這等小事,明兒個再查也不要緊。或者屬下命人將繡鞋送回來,容您在寢殿裡頭察看?」

  她沉默片刻,解釋道:「此事不小。這繡鞋為我貼身之物,且是宮裡邊特製的,一顆珍珠便足可證明主人身份。我有點擔心……」

  她後邊這句說得模糊,實在是因此番念頭的確離譜,她也怕是自個兒臨近生產太過敏感了些,卻見井硯一下子變了臉色,大驚道:「娘娘的意思是……此顆珍珠倘使到了陛下的手中,或可令陛下誤會您這處生了什麼事端?」

  納蘭崢不想她反應這般快,只道:「是這樣不錯。」答完又覺不對,蹙起眉來,「井硯,你是不是瞞了我什麼事?」她不過偶生猜想,何以她會與她想到一塊去?

  井硯卻一時未顧得及答話。她的腦中一連閃過許多個念頭。實則除卻衛伯爺此前分析的三種可能外,行刺陛下的時機還有一個,便是生變之際。當陛下得知皇宮出事,匆匆忙忙往回趕時,身邊守備必然極其空虛。甚至他心急如焚之下很可能選擇孤身回返。畢竟論起騎術,又有幾人能夠趕得及陛下。

  納蘭崢的話叫她忽然想到,欲拿娘娘掣肘陛下,其實未必須真將刀子動在娘娘身上。陛下本就掛念娘娘安危,已然到了杯弓蛇影的地步。

  如此,一顆珍珠也便足夠了。

  她這邊臉色發白,沉默不答,納蘭崢卻驀然思及昨日湛明珩的古怪舉止,心內已然猜到些許究竟,急聲道:「可是陛下此行有險,你們有意瞞了我什麼?」

  井硯猛地回過神來,趕緊答:「娘娘且莫焦心,此樁事待屬下晚些時候再與您解釋,屬下先去外頭察看您的繡鞋,如確有貓膩則即刻傳信去天壽山。」

  納蘭崢點點頭示意她趕緊去,隨即擰著眉飛快地思索起來。倘使湛明珩此行的確有險,這繡鞋之事便非是偶然。但能夠悄無聲息得到她繡鞋的人,如何也不可能是從宮外偷摸進來的。也就是說,此人當是常年混跡在了皇宮的某處角落。

  大穆此前生過大亂,皇宮裡頭出個歹人著實不是稀奇事。稀奇的是,湛明珩這大半年來清洗不斷,而此人竟在這般情形下仍舊氣定如山,且能夠當著不起眼的差事,做得這般驚人的手腳。

  這似乎不是誰人的哪個手下有本事輕易辦妥的。

  她思及此,愈發不得心安,匆忙下榻披了衣裳。卻是方才籠好衣襟,寢殿內便起了一陣大風,將夜裡留的幾盞燈燭悉數吹滅。緊接著響起了一干宮婢應聲倒地的動靜。

  不等她來得及作出反應,一柄寒氣逼人的刀子便已架在了她的脖頸。

  納蘭崢未有驚叫。她的驚叫死死壓抑在了喉嚨底。

  這一剎,她恍惚驚覺失算。此人很瞭解她,曉得她能瞧出繡鞋的玄妙,必將因此出言惹得井硯方寸大亂,繼而離開她近旁。他在借她之手支開她身邊的阻礙。

  他的小臂緊緊勒著她的脖頸,衣袖上粗糙的袖紋因此蹭到了她細嫩的肌膚。她幾乎一下子認出了這一身衣裳,是宮中低等太監的服飾。

  不等對方開口,她便想通了前因後果,冷笑一聲道:「卓乙琅,難得你為擄我,竟不惜去勢。」假太監是瞞不過人的,故而他閹割必然是真。

  她的聲色聽來十分平穩,但卓乙琅此刻緊貼著她,依舊能察覺她竭力隱藏的顫抖。她身懷六甲,如何能不怕他。

  他緩緩道:「娘娘七竅玲瓏,可你們漢人也有句話,叫『聰明反被聰明誤』。」卓乙琅去了勢,說話聲較之從前有了些許變化,但仔細聽來仍能夠分辨。

  納蘭崢咬了咬唇,鎮定下來,說:「你走不出景和宮的。」

  卓乙琅嗤笑了一聲,拖著她走回榻邊,點了個火摺子,三兩下開出了床底的暗門。

  納蘭崢見狀一驚,繼而聽得他道:「娘娘勿要企圖拖延時辰,還是快隨我下去吧,到得午門,您便曉得我究竟出不出得去了。」

  她為人所制,此刻萬不敢不聽從,故而強自按捺下心內緊張,跟他下了密道。壁燈被點亮,她看清了卓乙琅的面容,與從前的截然不同,是普普通通的漢人之貌。

  一瞬間她便捋順了所有環節。

  單憑卓乙琅一人,哪怕再怎麼如何足智多謀,亦無可能做得如此。他的背後是整個羯族。

  而正所謂燈下黑,實則他從不曾被護持北逃,此前不過借羯人之手使了個障眼法。卓木青得過的秘藥,想來他這處也得了一份,等徹底改頭換臉後便進宮做了太監。他容貌全變,在羯人相助之下作偽身份亦算不得難事,根本無須矇混便可過關。

  這大半年來,湛明珩的確禁止了各個宮苑招納宮人,但卓乙琅來到此地卻遠在之前。彼時大穆內憂外患之下死了許多宮人,的確招納過為數不少的太監。

  納蘭崢不曉得寢殿內這處機關的存在,卻聽卓乙琅稱此密道可通往午門。既是這樣,此機關必然極其緊要,除卻湛明珩與先帝外,只可能有一人知曉。那就是已死的湛遠鄴。

  湛遠鄴最終果真還是與卓乙琅合作了。他早在臨死前就及早鋪好了路,將皇宮機密透露給卓乙琅,便是身死也要報復湛明珩。

  也不知是否是巧合,倆人的這些個招數,竟與湛明珩與卓木青從前使過的如出一轍。卓乙琅大約是欲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吧。論心志心智,他或許當真不輸湛明珩。

  納蘭崢思及這些時,卓乙琅亦在心內冷嗤。今夜的計畫耗費了他整整一年有餘。這一年多來,他臥薪嘗膽,先受閹割之刑,後日日被宮裡的掌事太監欺壓,三不五時便得湛明珩手下人盤查,為此始終未得機會下手。

  而今次亦是冒了大險。前日得手後,他趁採買之機將偷得的那顆珍珠傳遞給宮外的接應人,回來時遭了侍衛盤問,險些露出馬腳。虧得是彼時珍珠已不在身上,而一牆之隔外的湛妤不曾出席當年清和殿的宮宴,雖與他也曾有過幾面之緣,卻算不上熟悉。

  卓乙琅下到密道里邊,回頭封死了機關,以免上邊人發覺不對順路追來,隨即擄了納蘭崢朝前走去。

  二月的天,地底下陰冷非常。入口那處,壁燈裡的燈油很快便燃盡了,前邊一路,入目一片漆黑。卓乙琅卻似乎未有浪費時辰點火摺子的打算。

  密道很窄,至多只容兩人並肩而行,納蘭崢走得緩慢小心,生怕磕碰著什麼地方。

  卓乙琅見她一句話也不說,走出老遠一路後終是按捺不住,淡淡問道:「娘娘素來能言善道,今次竟不與我談個條件嗎?」

  納蘭崢渾身冷得發顫,腦袋因此十分昏沉,整個人都生出了一種頭重腳輕之感,聞言勉力道:「我不必與一個瘋子浪費氣力。」

  他一心只為報復,不惜因此遭受閹割之刑,甚至或許也未曾想過能夠全身而退。他此舉不是想得到什麼,而單單只欲叫湛明珩不好過罷了。

  在一個連死都無所謂的瘋子面前,她確實無甚可拿出手的條件。

  「難得娘娘臨危不亂,依舊審時度勢。倒是我記得您曾說,絕不會做他的軟肋。三年前貴陽一戰是您得勝,卻不知今夜結果如何了。」

  納蘭崢疲憊地笑了笑,未有應聲。

  皇宮佔地甚廣,哪怕這條密道再怎麼如何鬼斧神工,自景和宮去往午門也是段極遠的路。見卓乙琅的刀子始終未離她身,她強撐起意志,在心內暗暗算計著路程。待到行至出口時倒是略有幾分詫異。

  卓乙琅顯然也是一愣。

  這個距離,絕不夠到午門。

  卓乙琅很快變了臉色。納蘭崢心內則陡然生出一絲欣喜來。

  倘使真到了午門,便只剩了你追我趕的可能,她要脫身只得依靠自己,皇宮守備將絲毫起不得作用。卻幸而不是。

  湛遠鄴當初架空了整個皇宮,或許的確查探到了這個密道,但極可能只是一知半解的。而湛明珩雖以為卓乙琅此行當沖皇陵去,卻也因怕萬中有一,有意留了一手。

  她隨卓乙琅自暗門出到一處偏殿,通過一段筆直的宮道後一望,果不其然見此地仍在金鑾門之內。

  四面燃了熊熊的火把,眾侍衛高踞馬上,卓乙琅已然被弓箭手團團包圍。

  驚-變突生,包括井硯在內的宮人們不可能不慌亂,但哪怕他們此刻滿頭大汗,心如鼓擂,依舊保持著有條不紊的對敵架勢。甚至無人做無謂的喊話。

  寂寂深夜,只聞火星辟啪與弓弦緊繃的響動。無數道目光緊緊困鎖著卓乙琅。他的眼底倒映了這座巍巍宮城與四面的萬馬千軍,一剎恨意漫天。

  此前統領大軍攻入穆京,兵敗亦在此地。眼下竟是一番熟悉的場面。

  納蘭崢見狀,渾身的疲憊褪去一些,強打起精神,垂眼瞧了瞧抵在喉間的刀子,再抬起一些眼皮望瞭望遠處宮牆,繼而很快瞥開了去。

  她沉默了一路存蓄氣力,如今終得開口:「卓乙琅,較之此前貴陽一戰,你今次能做得如此已是不易,但我大穆皇宮非是你來去自由之地,湛家的密道亦決計困不住湛家人。」

  「你閉嘴……」卓乙琅咬牙切齒,手中刀子順勢往她脖頸一貼,很快在她細嫩的肌膚上劃開了一道猙獰的血痕。

  包圍在四面的侍衛們下意識欲意上前,卻方才提了靴尖便聽他向他們威脅道:「誰人膽敢再上前一步?」

  刀子劃下來的時候,納蘭崢說不害怕是假的。從前身臨險境,她不欲拖累湛明珩,大不了便是一死了之。可如今她並非孑然一身,腹中尚有將要出世的孩兒,此前逼仄的密道里已有濕寒之氣入體,怕再受不起多餘的折騰。

  肚腹墜脹,她被這股力道扯得連喘息都困難。脖頸上似乎也溢了些血,令她腦袋發暈,忽感一股黏稠汁液順腿流下,似乎是羊水破了。

  她害怕得想哭。

  可哭不管用,如此僵持亦非是辦法。她又悄悄望了眼遠處黑黝黝的宮牆,竭力平穩了心緒,提勁道:「卓乙琅,想來羯人不曾有擁你為王的打算吧?故而你才迫不得已掩身大穆,伺機報復。你看你,在西華是名不正言不順的假世子,於羯人亦單單只幾分淡薄的血脈情誼,到了我大穆則更好,竟做了去勢的太監。天地之大,卻無處可容你。如今你連那二兩肉也沒了,不能成事的滋味是否好受?」

  卓乙琅的手顫了一下,顯見得是被刺中了痛處。他的太陽穴突突地跳,額角青筋暴起,面目猙獰而扭曲。他本是極擅掩藏的人,可自打失去了這二兩肉,便時常難以控制心緒,稍一動怒,就似烈火焚身,猶如陷落地獄泥沼。

  這是他的心障。

  至此一瞬,他憶起這一年多來無數令他厭惡的事。不碰女人無妨,卻是深宮禁地,某些身懷怪癖,內心扭曲的太監們對他百般折辱,叫他幾欲作嘔。

  可每當他厭惡他們多一分,便也連帶厭惡自己多一分。

  他亦是他們當中的一個。為了生存,不得不出賣尊嚴。

  四周劍拔弩張之意愈發地濃了。

  納蘭崢的嘴唇在打顫,察覺到卓乙琅的手漸漸有些不穩,便頓了頓繼續道:「你當羯人何以幫你到這份上?他們一路助你,非是因了那層血脈,而是將你當作刀子,一柄或有可能捅向大穆皇帝的刀子。可你也瞧見眼下形勢了,你欲意拿我要挾陛下已無可能,甚至全身而退亦是痴人做夢。羯人已放棄了你。如今你插翅難逃,多不過與我玉石俱焚這一條路。你若還算個男人,便莫再磨蹭,拿著你的刀子,往我肚子上來!」

  卓乙琅被四面襲來的沉沉壓迫與她此番話激得失去了最後的理智。是了,今夜他孤身一人,必死無疑,倘使臨去前能夠拉納蘭崢與湛明珩未出世的孩兒墊背,或也算是瞑目。

  他猛地抬起右手,將刀尖狠狠刺向她的肚子。

  納蘭崢一咬牙,緊緊閉上了眼。

  刀尖距她皮肉三寸之遙時,一支重箭破空而至,不偏不倚刺穿了卓乙琅的右臂。刀子脫手,落地時激起「光當」一聲清亮的脆響。

  納蘭崢趁此時機竭盡餘力一掙。

  卓乙琅心內一剎百轉千回,已知中了這女人的圈套,吃力悶哼之下,顧不得利箭透骨疼痛,電光石火間還欲再抓她,卻被四面迅疾如風,一湧而上的侍衛們堵得出手無路。

  「唰」一下,他的左臂被人一刀削砍,高高挑起後落到地上,揚起一片灰燼。

  金鑾門前,慘叫震天。

  埋伏在遠處宮牆已久,射出方纔那一箭的衛洵鬆了手中弓-弩,後背登時下了一層淋淋漓漓的冷汗。得知納蘭崢被擄,密道出口設在金鑾門附近,他便及早趕來,孤身掩藏在了此地。

  方纔納蘭崢籠統往這向看過兩眼,他瞧明白了她的暗示,始終按兵不動,等候她激怒卓乙琅,令他情緒失控的最佳時機。

  距離太遠,夜色黑濃,這一箭,堪稱生平最險,稍有差池便是一屍兩命。

  他蹙眉看了眼無法克制,顫抖不止的手,似乎難以相信自己有生之年會有如此緊張的一刻。而這一切,只因那女子於生死一剎交付與他的,毫無保留的信任。

  金鑾門前一片混亂。驚-變一刻,井硯未有去管卓乙琅,疾奔過來攙穩脫困的納蘭崢:「娘娘,您可還好!」

  納蘭崢臉色發白,一手緊緊捂著肚子,一手拽著井硯的胳膊,卻仍舊止不住愈發沉重的身子一點點往下滑去,她道:「叫……叫穩婆……」

  ……

  宮裡的穩婆是自一月前便被湛明珩安置在了景和宮附近的,籠統四名,皆是經驗豐富,資歷老道者,換作平日,便無十分把握,也可說得九分。可今夜如此一遭過後,納蘭崢的身子狀況著實糟糕,這孩子不滿時候,及早大半月就要出世,實在也驚怕了幾名穩婆。

  納蘭崢被送往就近的宮殿,疼得滿面是淚,卻一路緊攥著井硯的手,勉力說話,請她派人去給湛明珩報信,告訴他宮裡平安無事。井硯也的確掛心陛下安危,又不知羯人在回頭這一路設下了何等埋伏陷阱,便匆忙奔去尋衛洵,請他率軍出迎。

  納蘭崢這才安心下來,強撐意志,收起了淚,望瞭望奔進忙出往殿內抬熱水的婢女,咬牙忍耐,熬過了一陣痛楚後,顫著嘴唇與幾名穩婆道:「嬤嬤們莫緊張,便是我今夜有何不妥,陛下也決計不會遷怒你們……你們只管安心幫我……」

  幾名穩婆當真不曾見過這般危急臨產時刻不哭天喊地,卻反過來安慰她們的婦人,何況對方還是這般尊貴的身份。

  一名老嬤嬤聞言心下登時擰了股勁,道:「娘娘放心,您是大風大雨裡挺過來的,不必害怕這等小事,老奴們定當竭力而為。」

  她點點頭,到得嘴邊的話被覆又翻湧起的一陣痛楚淹沒,只剩了死死擰眉咬牙。

  她又不是菩薩,並非如此關頭尚有閒心廣施善意,而是曉得情況危急,這幾名嬤嬤顯然曾得過湛明珩的告誡,此刻恐怕多少是有些慌張的。如此出言安撫,她們方可鎮定,她和孩子也才得以平安。

  殿內燒了地龍,一桶桶乾淨的熱水不斷送來,穩婆們皆已穿不住厚實的棉衣,納蘭崢也只剩了一層薄薄的裡衣。裡衣幾乎被汗水浸透了,緊緊貼在她的肌膚上。

  她不願給穩婆們施壓,故而克制多時都不曾哭喊。卻到得後來當真疼得無法忍受,饒是心志再堅毅也扯起了嗓子。

  一整夜過去,實在是渾身的血淚都快流盡了。

  聽了這番哭喊,皇宮上下俱是一陣提心吊膽。天亮了,皇后仍未順利誕下皇兒,陛下亦無音訊,眾人心內一樣煎熬得很。

  魏國公府的人黎明時分匆匆趕至。湛妤聽得消息後,回憶起前些天遇見的古怪太監,亦是悔恨萬千,慌忙往皇宮來。

  無數人圍攏在這處就近而擇的偏殿,來來回回地踱步。

  午時的日頭照得烈了些,殿內的哭喊卻愈發輕了下去。納蘭崢痛了這許多時辰,如今竟是連喊也喊不動了。

  恰是眾人心急如焚之際,不知何人慌忙道了一句:「陛下回了!」

  眾人一回頭,便見聖上被一干錦衣衛簇擁著疾步往這向走來,臉色陰沉似大雨將傾。一旁有人在向他回報宮內情形,他卻一句也未曾理會,步履如風,叫後邊人如何也跟不上。

  他的胳膊和腰腹受了幾道傷,隱隱望得見內裡刀口處鮮紅色的血肉。醫官追了他一路,欲意替他裹傷,他只當未瞧見。

  好個卓乙琅,好個不安生的羯族。

  他昨夜紮營在天壽山腳下,有意以身為餌,的確誘得一批人及早行動,卻是後來從一個死士嘴裡撬出了一顆珍珠。他當下便猜知納蘭崢有險,不顧臣子勸阻,執意連夜回返。

  侍衛們起初還跟得牢他,不多時就被他甩出了老遠。他孤身奔馬,知曉前路必設有埋伏,卻是一思及宮內或有的情形,便顧不得許多了。

  那一路足足幾十名殺手,他隻手中一劍,佛擋殺佛。

  到了日頭漸高時,衛洵率軍來迎,他方才得以徹底擺脫那些人,心無旁騖,馬不停蹄地回趕。

  整整一夜,他殺紅了眼睛,直至眼下仍未消散那股戾氣。

  眾人見此情狀,趕緊跪伏下來行禮,他一句「平身」都來不及說,只問:「皇后呢?」

  婢女答了,就見他大步流星地朝內殿走去。身後的男人們只好停了步子。

  湛明珩一路往裡,瞧見一盆盆血水被端出來,真可謂觸目驚心,因此走得愈發地疾,一顆心幾乎要跳出了嗓子眼。到得近了,便聞納蘭崢孱弱不堪的呼痛,一聲復又聲。這短短一路,於他而言漫長煎熬得宛若是在被人剔骨削肉。

  他的一腔怒火,到得如今悉數化作心疼。

  她究竟……究竟是如何脫險至此的。

  他一步跨入內殿,一干婢女回頭望見他來,趕緊上前阻攔道:「陛下,不可!」九五至尊,如何能出入這等污穢之地。如此不合規矩,亦是不吉利的。

  湛明珩掃她們一眼,伸手一搡:「滾!」

  屏風裡邊,岫玉聽聞動靜,忙奔出來,一眼看見他這一身血泥,勸道:「陛下,您若真要進去,先且淨手沐浴,否則恐叫娘娘染病!」

  湛明珩這才頓了步子,緊緊咬了陣牙,竭力按捺下心內急切衝動,道:「……你告訴她,我很快就來。」

  納蘭崢實則已聽見外邊動靜了,那一聲中氣十足,又急又怒的「滾」,不是湛明珩還能是誰。但她此刻當真沒了餘力去思量回應。她的腦袋愈發地暈沉,視線亦十分模糊,也不知又過了多久,她隱隱約約瞧見一名穩婆匆匆忙忙出去,過後,湛明珩就來了。

  她一身狼狽,臉色慘白,雙唇毫無光澤,一雙眸子儘是迷濛水汽。湛明珩喉間一哽,到得她床榻邊彎身屈膝,攥緊了她的手,萬語千言不得開口,最終只說:「洄洄,你別怕。」

  納蘭崢曉得無人攔得了他。雖知如此不合適,卻因瞭解他對她的執拗,故也不說多餘的話了。她只憋著股勁,哭著衝他搖頭。

  湛明珩微微一滯。在旁人尚且不懂她這番意思時,他已先懂了。

  方纔穩婆出來了一趟,與他說,時辰太久了,得做好大人小孩只保一個的準備。他當然選擇保納蘭崢。

  如今顯見得她是猜得了此事。

  他一陣無言,知道多說無益,根本騙不了她。見她張了張嘴似有話要說,便俯下身去,隨即聽得她艱難開口:「湛明珩……我不要你做選擇……」

  從前她不願他在大穆與她之間做選擇,如今亦不願他在孩子與她之間做選擇。

  她貪心,也希望他貪心。選擇一個便等於捨棄另一個。他這半輩子已然夠苦了,她不想他再有所失去。

  這個孩子,她必須生下來。

  湛明珩心內酸楚,眼圈竟也發了紅,蹙著眉頭攥緊了她的手道:「洄洄,來日方長,你莫逞強……」

  她的淚霎時湧了出來,拚命搖頭:「你信我……你信我……」

  ……

  日頭漸漸西斜了。一個時辰後,內殿響起一陣吭亮的啼哭。

  一名穩婆歡欣鼓舞地出來,當是這恭賀之際,卻一時摸不著了北。完了才恍然記起,陛下是親眼瞧著小皇子呱呱墜地的,她還跑出來朝誰恭賀!她也真是喜昏了頭了!

  剛欲往回走,又想起這外殿還候了不少人馬,便趕緊逮了個婢女道:「你去外邊道一聲,便說皇后娘娘已順利誕下小皇子,眼下母子平安!」說罷匆匆再入內殿去。

  床榻上邊,納蘭崢聽聞孩子平安無事便累極暈厥了過去。再醒來已是夜深,她睜眸,對上一雙眼睛。

  這雙眼睛曾無數次這般凝望她。她在這雙眼睛裡瞧見過歉疚,心疼,焦灼,也瞧見過狡黠,溫柔,渾濁。從始至終不變的卻是,這雙眼睛裡一直有她。也一直只有她。

  湛明珩一動不動守在她床榻邊,這許多時辰了,竟連位置也未曾挪一分,甚至目光亦無瞥開過一瞬。見她醒轉,他似乎鬆了口氣。

  一剎四目相對,兩人皆於無聲處抿出一個笑來。

  湛明珩不曉得如何形容今日這番心境。連他都欲意放棄的時候,納蘭崢卻一力堅持了。到得後來,見她心性這般堅毅,穩婆左思右想,乾脆攙她起身,使了站式分娩的法子。

  他打過仗,吃過苦,也做過金尊玉貴的皇太孫,卻是此番從後邊抱著她的腰,竟當了一回穩婆。

  他覺得他大概是大穆史上最厲害的皇帝了。而他的皇后亦是他此生所遇最堅韌勇敢的女子。

  何其有幸。

  他眼下有滿肚子的話想問她,也有滿肚子的情話想講。可比起那些來,他更想親親她。

  他摩挲了一下她的臉頰,問道:「傻看著我做什麼,可是不認得你夫君了?」

  納蘭崢失笑,有氣無力地剜了他一眼,低聲道:「煞風景。」

  這一眼似嗔非嗔,是他生平最喜見的神色。他再忍不住,俯身湊了下去。

  納蘭崢倒非是不願跟他親近,實在是她一身臭汗,連自己都有些受不得,故而偏頭躲了一下:「髒……」

  湛明珩頓了頓,笑道:「有一輩子能嫌你,也不急這時了。乖,給我親。」

  說罷低下了頭去……

  

  《我家竹馬是太孫》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