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議的乃是三日後的皇陵祭禮一事。祭禮諸事自然皆已交由下邊去準備,也不必勞動這些個人物商討,卻是湛明珩昨日得了一封來自西華王庭的密信,信中,卓木青稱近日查得了一批行蹤詭秘的羯人。他的探子一路追索,卻在靠近羯穆交界處失去了線索。
這消息自羯境傳回西華,再由西華輾轉送至大穆,實際上事起已有些天數了。若這批人的確混入了大穆境內,且腳程夠快,最遠已可抵達京城。
除此外,卓木青並未多言。正如此前提醒他,卓乙琅被羯人護持北逃了一般,僅僅點到為止,而不擅作推斷,以免干擾他的思路。
但湛明珩曉得他的意思。羯族那邊安分了一年有餘,卻偏挑這時候有了古怪動作,說與穆京的皇陵祭禮毫無關係,似乎不大可能。
穆皇陵位於天壽山麓,相去皇宮足有百里。照大穆禮法,此行乃是他作為新皇必須走的一趟。倘使卓乙琅有意殺他,一旦錯失此番良機,再要等他出遠門便很難了。只是祭禮儀仗盛大,隨行京軍多達數千之眾,旁人要想明著下手幾乎可算痴人說夢。
不過話說回來,卓乙琅本非光明君子,至於羯族,既是存有那等改容換貌的秘藥,可見亦是詭異地界,故而若是要來,大抵是陰招。
衛洵摸完了鼻子,在一旁繼續道:「不論如何,要想行刺陛下總歸只三處可能——去路,皇陵,或歸途。倘使由微臣來做此事的話……」他說罷感到上首射來一道冷冷的目光,忙改口,「哦,倘使微臣是卓乙琅的話,較之諸人皆精神抖擻的去路,或當擇部分將士些許疲憊的歸途。而較之聖駕四面隨行京軍眾多,近身困難的歸途,又莫不如是在皇陵附近。照計畫,陛下須在祭禮前一晚先一步安營露宿於天壽山腳下,當夜或是最佳時機。皇陵周邊多數地界皆是非皇族子嗣嚴禁踏入的,借此來掣肘陛下的侍衛們不失為好法子,亦十分符合卓乙琅此人素來陰險狡詐又喪心病狂的作風。」
衛洵這番頭頭是道的,簡直就像他自個兒謀劃了一場刺殺似的。
湛明珩不置可否,點了點頭。左右這一趟無可避免,且卓乙琅著實堪稱心頭大患,便以身為餌除去他也是值當的。他有把握應對,只是莫給納蘭崢曉得,叫她擔心就是了。
他想了想道:「皇陵那處不難應付。只是屆時錦衣衛指揮使將與朕隨行,宮中戍衛亦將抽調走一些,朕不在時,你且留宿外宮幾日。」
倘使換作從前,衛洵必要嗤笑他小題大做,如今礙於身份卻開不得那些個玩笑,只道:「陛下是憂心皇后娘娘?照微臣看,拿皇后娘娘掣肘您固然是個法子,可卓乙琅著實不大可能捨近求遠,來撞皇宮這處的銅牆鐵壁。便是宮中殘餘了一二內應,如此闖來亦是自尋死路。微臣以為,陛下該多放些心力在皇陵才是。」言下之意,還是省省心顧好自己吧。
衛洵說得的確不錯。但不知何故,湛明珩近來總是反覆記起湛遠鄴當初的那些話。納蘭崢生產與皇陵祭禮恰好間隔得近,雖的確是天意巧合,卻實在叫他心內難安。
當然,他不會與衛洵解釋這些,只覷他一眼:「有備無患,你照做就是。」
如今他一句話就是聖旨,衛洵方才也不過是勸說幾句,實則並無違抗之意,只是應下後也有些好奇:「陛下可否容微臣多問一句,京中人才濟濟,您何以將此重任……交給微臣?」他不是素來不喜他接近納蘭崢的嘛。
湛明珩冷笑一聲,只講了四個字:「因為你陰。」
陰險的人合該去對付陰險的人,劫持過皇后的人,保護起皇后來理當更為得心應手。在納蘭崢的安危面前,他不會與幾罈醋計較。
衛洵尷尬地低咳一聲:「陛下過獎。」
等與衛洵商量完,湛明珩又跟其餘兩人交代了些許朝堂事宜,直至近了用午膳的時辰方才散了。他預備去景和宮,秦祐和顧池生妻室都在那處,便也順帶一道隨行。只衛洵逃得最快,稱堅決不跟那牛皮糖一般黏人的徐家小姐碰面,懇請陛下高抬貴手。
湛明珩便高抬了一隻貴手,揮了揮放他走了。等到了景和宮,就見納蘭崢與三名女眷有說有笑,聊得十分投機,尤其是跟徐萱。
了不得啊了不得,這一切似乎都在朝那個夢境發展。
湛明珩一來,除卻如今行止不便的納蘭崢,其餘三人皆停了話頭,忙上前行禮。湛明珩叫她們起後,隨口客氣了一下,留幾人一道用膳。但在場的誰沒個眼力見吶,三日後乃是皇陵祭禮,陛下翌日一早便得啟程前往天壽山,今兒個可得與皇后好好別過的,故一個個地都感恩戴德地辭謝了。
眼見這些個麻煩前前後後地走了,湛明珩輕攬過納蘭崢的腰,問她:「你倒是心情不錯,也不見捨不得我。」
納蘭崢覷他一眼,將這鹹豬爪給拍開了:「你籠統也就走個五六日,我有何可捨不得的?剛好我這景和宮都能清靜幾晚。」
後宮空置,湛明珩大半年來夜夜安寢景和宮,左右榻子夠大,他睡相也好,不會硌著納蘭崢。可如今耳聽得她是嫌他黏人了。
莫不是在她眼裡,他便如徐萱之於衛洵一般?
他眉毛一抖,氣道:「納蘭崢,你欠收拾了?須知你生產在即,等坐過了月子,你就再笑不出來了。」他會叫她重新過回夜夜哭著喊哥哥的日子。
納蘭崢哪裡聽不懂這番曖昧言語暗示,卻是如今有恃無恐,絲毫不肯低頭:「那你就等著我再懷上一胎吧!」
他動不得她旁處,只好伸手去扯她臉皮:「你還懷上癮了?我告訴你,懷了照樣也有法子來!」此前不過是因守孝才沒動她罷了,她還真當他是病貓了不成。
納蘭崢一聽此言便是一嚇,知他「學富五車,才高八斗」,花樣千奇百怪層出不窮,或許這話並非危言聳聽,便抱著肚子躲他:「你……你敢!」
見她被唬住了,湛明珩一剎變臉,笑著攬她往殿內走,一面道:「知道怕就好了,不過你現下莫緊張,會嚇著咱孩子的。前邊台階……」
她鼓著臉氣道:「我沒瞎呢!」
……
湛明珩將納蘭崢攙進殿內,傳了膳來,叫她先用。她見狀奇怪問:「你還有什麼未忙完的?」
他摸摸她的臉蛋以示安撫,道:「昨夜好像將一封公文落你這裡了,我先去取了來。」說罷轉身朝寢殿走去。
納蘭崢等他走後低頭吃了口飯食,隨即感到了一絲不對勁。他昨夜來時似乎沒帶什麼公文啊,況且了,什麼要緊的公文非得躬身去取?
湛明珩一路走進納蘭崢的寢殿,喚來了井硯,望著那張碩大的拔步床吩咐道:「開門。」
井硯應聲,伸手撥了撥床柱上的一塊鳳紋浮雕,幾下過後,浮雕被整塊抽出,只聽得一陣沉響,拔步床緩緩上升。她彎身下去啟動床底地板的機關,其下忽地驚現一扇暗門。暗門裡邊是條往下的密道,眼下一片黑黝。
穆皇宮內諸如此類的機關暗道並不少,多是為防奸佞小人圖謀不軌的。而景和宮這一處歷代皇后居住的寢殿內更是別有洞天。
前朝有位獨寵其後的皇帝,幾乎夜夜居宿此地,卻不料枕邊人實乃虎狼,最終遭了皇后毒手,被逼在此禪位於太子。儘管後來太子未坐幾日皇位便被拱下了台,可這位皇帝的境遇卻令他的後世子孫得到警示,故在此寢殿下邊挖下密道,以備萬一。密道籠統可通往四處地方,因機關陳設的緣故,只可由此往外,而不得由外往內。說白了,其實是給皇帝逃命用的。
大穆繼承了前朝的宮殿,也延續了前朝的規矩。通常皇帝若欲寵幸嬪妃,不須下榻,而由嬪妃前往太寧宮伺候。每逢初一、十五,皇帝則多夜寢景和宮。故而最須設防的,便是太寧宮與景和宮這兩處地界。
湛明珩昨年自昭盛帝處聽聞此密道內情時,一面驚嘆於前朝浩大工事,一面也思及了一點不妥。
歷朝歷代情形不同,機關密道並非一勞永逸之物。於他而言,皇后是不須防備的,反倒這處密道的存在顯現出了諸多弊端,或將令納蘭崢陷入危險。
但他初初登基,大興土木行不通,要破除舊規矩也須時日,故還未來得及改動此間密道。隨意叫納蘭崢搬去別宮暫居則難免遭人非議。且雖說這處密道或是隱患,卻照理只歷代繼承人方知,當可算是機密。如今他是因心內有了廢除此機關的打算才破格告訴了井硯。
湛明珩往裡看了一眼:「你此前進去過一趟,照眼下機關排布,密道出口設在何處?」
井硯答:「回稟陛下,當是午門附近。」
午門已是宮城靠外的一道門了。他搖搖頭:「不妥,你下去改設機關,令密道至多只可通往金鑾門之內。且出口處單單佈置暗衛,勿添明面上的防備,以免此地無銀三百兩。」
井硯頷首應下了。雖暗覺陛下是將為人父,太過小心謹慎,甚至小題大做了些,卻仍感懷於這番苦心。心內正慨嘆,又聽他道:「皇后生產在即,萬不可叫她知曉此前西華王庭與朕的來信,免她擔憂掛念。」若卓乙琅未有現身,卻反倒是他幾句交代害得納蘭崢心神不寧,出了岔子,就真是罪過了。
「屬下明白,也請陛下此行萬莫掉以輕心。」
湛明珩點點頭,進到密道里邊,在入口附近探尋了一陣,隨即預備回去陪納蘭崢用膳。只是剛走出一些復又回頭問井硯:「你身上帶了公文沒有?」
……
納蘭崢正暗自奇怪湛明珩何以取個公文去那般久,便見他回來了,手裡倒的確拿了個黃色封皮的物件。只是她都快用完膳了,就乾脆伸手拿了他的碗碟去替他布菜。
湛明珩哪裡肯勞動她,叫侍從在旁的婢女來做這些,隨即彎了身,將耳朵貼在納蘭崢鼓起的肚皮上,聽了一會兒道:「你是不是吃多了撐著了孩子,都聽不見響動。」
這叫個什麼理吶!
納蘭崢如今的確較之從前豐腴了許多,渾身各處都是圓潤的,只道他嫌棄她,故在變著法子調侃,氣道:「分明是被你嚇得不敢動的,你走遠些就好了!」
湛明珩笑著爬起來,端正了姿態,一眼瞥見桌幾上多了副碗筷。
他一個眼色,納蘭崢便懂得意思了,不等他發問就先解釋道:「是皇姑姑去而復返,說半途記起漏了樁事,特意回頭與我交代,請我注意的。皇姑姑來回辛苦,我便想留她用膳,故而多備了副碗筷。只是她道秦姑父尚在午門等她,復又匆匆走了。」
「皇姑姑近日常來景和宮關照你,我倒也忘了給她送些謝禮去……她走了有多久?」
「倒是不久,她前腳剛走,你後腳便來,約莫尚能趕得及。」
湛明珩便回頭吩咐宮人們趕緊拿些東西送去。
侍衛們匆匆追上了大長公主的轎子。湛妤得了一車的賞賜,與身邊婢女感慨說笑:「瞧見沒?要討好咱們的陛下,關鍵在討好皇后娘娘。」說罷抬頭與侍衛道,「替本宮謝過陛下賞賜,你幾人追本宮至此,一路辛苦。」
侍衛們拱手行禮:「大長公主殿下客氣了。」
湛妤朝他們點頭示意,方才欲意喚轎伕起轎,趕緊往午門去,免得秦祐等急了,卻忽聽一牆之隔的宮道里傳來了說話聲。似是侍衛在拿人問話。
繼而有個聽來聲似太監的人捏著把嗓子答了幾句,說是方才跟著上邊的掌事公公採買回來,要將東西送去太后娘娘處,一時迷了路子。
後邊這個太監的聲音,有那麼一剎,叫她隱隱約約覺得有些耳熟。
她因這似是而非的直覺皺了皺眉,卻到底笑了笑,覺得自個兒跟湛明珩一樣草木皆兵了。既是侍衛已在盤問,想來不會出什麼錯漏。
她喚了轎伕一聲:「起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