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霧迷濛。
晦暗的地牢裡紛飛著細小的塵芥,湛明珩孤身往裡走去,看見草堆裡坐了個蓬頭垢面的男子。沉重的枷鎖壓迫著他的脖頸,叫他幾乎連抬個頭都困難。獄卒給他復又添了一副手鐐與腳鐐,預備將他送去刑場執行凌遲。
照大穆律法,凌遲之刑當割三千三百五十七刀,籠統須行三日,完了再懸屍街市。
湛明珩在牢門前站定。
湛遠鄴渾濁的眼看了過來,似笑非笑地與他道:「皇侄是來給我送行的。」
他扯了下嘴角:「此說尚早,今日您只須受三百五十七刀,明日與後日,我會再去刑場望您,到時方可講是送行。」
獄卒開了牢門,將犯人押了出來。湛明珩看見他在笑,姿態癲狂。
湛遠鄴笑夠了,湊近他耳邊輕聲道:「明珩啊,你以為這便是了結嗎?皇叔死了,還有人活著呢……我聽獄卒說,太孫妃有孕了?這個孩子曉得他的父親在他到來的頭一月裡……殺了多少人嗎?滿京城不散的魂魄,都在等他降生呢……」
湛明珩瞇起眼偏頭看他,改了敬稱淡淡道:「你若以為我湛明珩是信殺孽的人,就太可笑了。」
湛遠鄴放聲大笑,被獄卒一扭胳膊押走了,一路高喝:「侄兒,你是怕了……你是怕了!你記著……皇叔就在下邊等我那未出世的好侄孫來……」
空蕩的暗廊裡一遍遍迴響著他留下的最後一句。湛明珩默立良久後轉身往外走,方才步至門口便見方決心急火燎地跑來:「殿下,太孫妃出事了!」
他聞言頓覺一陣暈眩,四面的大霧一下子聚攏了來,濃烈逼人。下一剎,他從此夢中驚醒,驀然坐起。
一旁隔了個被窩的納蘭崢被這動靜攪醒,睜眼便見湛明珩滿頭大汗,呼吸緊促,也跟著嚇了一跳,忙撐起身問:「怎得了?」
湛明珩似還未回神,偏頭見她一臉茫然地揉眼,默了一默方才清醒幾分,將她一把摟進了懷裡,卻什麼也不講。
納蘭崢被他摟得太緊,掙了一下道:「你……你輕些,莫壓壞了我。」就是因了孩子,倆人才分了個被縟的,他這不知輕重的,是要將她勒背過氣不成。
湛明珩聞言霎時鬆了手,神情有一瞬怔忪,忙道:「孩子好嗎?」
她笑了一下,摸摸小腹:「好著呢。」說罷伸手撫了一下他的臉,「你做什麼噩夢了?」
他搖搖頭:「無事,不必擔心。」
他又不是三歲小孩了,哪有東西可輕易嚇著他,見他醒後問孩子好不好,納蘭崢便曉得他夢著了什麼,故也不多問:「我就不起身忙活了,你裡衣都濕了,去叫人擰個帕子來擦擦,重新換一身。」
湛明珩點點頭,在她鼻尖落了個吻:「我去收拾下,你且安心睡,莫等我。」
納蘭崢乖順地「嗯」了一聲。
湛明珩便笑著爬下床去,卻是方才步出寢殿便斂了色。
三日了。湛遠鄴是在公儀歇身死次日被拉去菜市口行刑的,距離如今已過去了整整三日。當日,他的確去牢裡見了他一面,方纔的夢境便是彼時真實的情形。
他不是去耀武揚威的,也的確無此必要。只是湛遠鄴此人著實狡猾多變,諸般流程,他不親眼確認便不能安心。
他當然不信殺孽,況且這孽也不屬於他,因而不至於給湛遠鄴一兩句胡話就嚇倒了。比起那些莫須有的東西,保證此人徹底死透才是要緊的。故而接連三日的凌遲刑罰,他皆是躬身督刑,以免出了錯漏。
如今能夠確信的是,湛遠鄴當真死得很乾淨。但興許是預備當爹了,他當日的話仍舊在他心內留了個影子,至今揮散不去,故成了方纔的夢魘。
他復又回憶了一遍夢裡情形,那些唬人的話自然不打算記得,卻是想起湛遠鄴說,他死了,還有人活著。
誰還活著?
他平生只逢兩位旗鼓相當的死敵。如今沒了湛遠鄴,便只剩下了卓乙琅。湛遠鄴說的是否是卓乙琅?
實則這幾個月來,湛明珩一面處理朝政,一面也密切關注了西面與北面的動靜。卓乙琅是在昨年冬的戰事裡被羯人護持北逃的。而西華那邊,卓木青焦頭爛額於平息戰事過後王庭內部諸亂,雖不斷派去探子往北搜尋,卻始終未摸著他的下落。
卓乙琅的動作,恐怕的確不是區區幾名探子能夠查得的。此人不除,不論於他或是卓木青,難免都是個禍患。可這邊大穆也與西華一樣亟待整治,且如今皇祖父身子孱弱,納蘭崢又懷了身孕,他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在此關頭離京,親身深入羯境去。
湛明珩在原地擰眉默了半晌,喚來了方決,交代道:「加強兩道巡防,尤其是太寧宮與承乾宮周邊,務必保證這兩處固若金湯。太孫妃順利生產前,各個宮苑俱都禁止招納新的宮人。如今在要緊地方當差的太監、宮女、侍衛,每隔半月排查一回,但凡露出一絲可疑跡象都給了銀錢放出宮去,寧可錯放三千不可漏過一個。太孫妃吃食的檢驗規制,都按與皇祖父相當的來,哪個敢多嘴的,你看著處置。」
方決倒不曉得太孫何以忽然如臨大敵的模樣,卻也不多問,頷首應下後,又聽他道:「再有,這些動作都莫給太孫妃曉得,免她憂思。」
「屬下明白。」
深夜的皇宮寂靜極了,連仲夏時節素有的聒噪蟬鳴也幾乎不聞。湛明珩在門口站了一小會兒,此前出的冷汗便給熱風吹乾了,週身倒因此通透不少,卻是胸口不知何故莫名堵得慌。他起頭道是夢魘的關係,可這會兒那股勁頭都過去了,堵心之感卻仍未消除。
自打兩月前,昭盛帝身子愈發不堪支撐後,他每逢如眼下這般心內不安的時刻,便要往太寧宮去,常常是想到就走。而昭盛帝也接二連三地交代了他些許要緊事,就連太寧宮寢殿裡頭暗藏的,遇刺時萬不得已可啟動的機關也說與他聽了,像是隨時預備撒手而去。
想到這裡,他似有所覺地望了一眼長寧宮的方向:「既是起了,我去望一趟皇祖父。」
方決聞言點點頭道:「屬下隨您一道去。」
卻是倆人這邊話音剛落,便見前邊宮道奔來了一名太監。湛明珩認出是太寧宮的人,見素日行止得體的公公此刻奔得心急忙慌,幾乎堪說踉蹌,霎時渾身一僵,喉間也乾得冒火。
像是胸口這一陣悶氣得了某個印證。
那公公到得他跟前,悲慼頷首,只道出兩個字:「殿下……」便不忍往下了。
也不必往下了。這兩月來,雖面上絲毫不顯,可整個皇宮卻是人人心內皆對此消息做足了準備。
湛明珩艱難地吞嚥了一下,喉結滾動間,溢出幾個字來吩咐身後宮婢:「叫太孫妃起吧。」
……
大穆貞德三十二年六月十七,帝崩於太寧宮。小殮過後,新皇登基,繼而舉國居喪。百日後,復補添登基大典,翌日行封后大典。
是年,為長允元年。
臘月十七,先帝歸葬皇陵。照大穆禮制,當日起設祭台於皇陵附近,待七七四十九日後,須由新皇躬身前往,行最末一次祭禮。
次年春。驚蟄時節,乍暖還寒。
初入二月,天氣忽冷忽熱得厲害,景和宮裡,湛妤正殷切囑咐她們家那位再有大半月便要臨盆的皇后,一遍遍地不厭其煩。
對頭如今貴為皇后的女子卻聽得神色懨懨:「皇姑姑,這句您方纔已與我講過了。」
湛妤也不跟她客氣:「那你就再聽一遍。」說罷再問,「可都記好了?」
納蘭崢點點頭:「記好了。」
這些話,宮裡的嬤嬤們已與她講過無數遍,湛明珩那個什麼都不懂的也一個勁地「指手畫腳」。她近來當真耳朵起繭。
湛妤見她應得乖順,便不再囉嗦了,只感慨說:「你也別嫌皇姑姑煩,實在是我這侄孫太多舛了。莫說陛下,連我也跟著操了大半年的心。」她口中「陛下」自然是湛明珩。今時不同往日了,便是她這皇姑姑也不得稱一聲「明珩」。
納蘭崢聞言訕然一笑。
這話說得不錯,她腹中孩兒的確十分多舛。
昭盛帝去的那夜留了最後一道聖旨,大意是免除太孫妃宮內哭靈與喪期戒葷諸事。大有誰人要敢多嘴閒話,他便從棺槨裡爬出來砍他們腦袋的意思。
聖旨是早在納蘭崢被診出喜脈的那日便擬好了的。當夜她去到太寧宮後得知天子爺此番心意,再思及前些天父親的臨終遺言,兩相交疊,心酸難耐,隱忍多日的心緒再繃不住,一時哭得厲害。等湛明珩與人吩咐完封鎖宮門與通知百官等緊要事,回頭一看,她已暈了過去。
聽聞謝皇后過後曾與身邊嬤嬤感慨,說古往今來,逢帝王駕崩,哭得這般真切的儲妃實在百中難有一,而如此疼愛儲妃的聖上也是聞所未聞,真叫她這皇后都自覺情分不夠了。
納蘭崢當夜暈去後,湛明珩給嚇了一跳,宮中太醫們也是好一頓忙活,幸而未出什麼大岔子。她醒後倒再不敢隨意哭了,只是雖得了聖恩,明白該聽天子爺的話,好好照顧腹中孩兒,卻也實在沒法一扭頭便大魚大肉起來,多有食不下嚥的時候。
湛明珩憂心她的身子,只得叫光祿寺變了法子做吃食來,可算折騰得一干官員焦頭爛額。
再過幾日,那頭國喪諸儀繁複,這邊納蘭崢的孕吐就加重了。她原本只偶有發作,這下許是接連失去至親,心緒不穩,以至一聞著飯菜味道便作嘔不止,竟連進食也困難得很。
湛明珩忙得脫不開身,又覺納蘭崢身邊沒個親近些的人不成,只得託了湛妤與納蘭涓輪番進宮照料,陪她說話。這才叫她漸漸好了些。
後來便是封后大典了。一來喪期未過,本該諸禮從簡,二來納蘭崢挺了個肚子實在不便,湛明珩便再三吩咐下邊人減輕禮服制料。可那好歹也是件禮服,到底比一般的衣著厚重,鳳冠也是必不可少的,故而當日難免又將納蘭崢好一通累。過後幾天,見她身子頻頻現出不適,湛明珩急得就差將太醫署給搬來景和宮。索性令御醫十二個時辰皆候在附近。
想到這些個往事,納蘭崢低頭看了眼圓滾滾的肚子,與湛妤笑說:「所幸都是有驚無險的,孩子的曾祖父在保佑他呢。」
湛妤聽她提及先帝,心內也是一陣酸楚,卻是這個節骨眼哪敢說悲慼的話,忙轉了話頭道:「今兒個日頭和暖,我陪你去園子裡透透氣。」
納蘭崢點點頭:「三姐與徐小姐也該到了,咱們就在外邊敘吧,屋裡著實悶得慌。」
湛妤便親手挽她起身,一面吩咐岫玉顧好她另一側,一面道:「這臨盆前,適當的走動是該的,成日悶坐反而不好,陛下叫你少去外邊,是太過小心了。」
她笑了一聲:「皇姑姑說得太客氣了,他哪裡是太過小心,根本就是壞了腦袋!我想走一走,還非得等他得空了親手來攙。您說他多忙呀,等他來了,那黃花菜都涼了!如今在他眼裡,我就是頭肥碩的母象,這些個宮婢都扶不穩我,全天下只他最能耐,氣力最大。」
湛妤被逗笑,一面心內感慨,如今她是不敢隨意說侄兒的背了,整個大穆也就只納蘭崢可如此肆無忌憚。只是這樣也好,孕期容易鬱卒,她罵起侄兒來就高興,回回都神采飛揚的。想來侄兒也十分願意給她罵。
兩人方才步至園中一方石亭,就聽宮人回稟,說是顧夫人與徐小姐到了,繼而便聞一陣女子的嬉笑聲。
納蘭崢抬眼望去,見徐萱十分親暱地挽著納蘭涓的胳膊,一路與她笑說著什麼。
這個徐小姐,當真是每每人未到聲先至。
納蘭涓如今自然作婦人打扮,可徐萱因了國喪拖延了與衛洵的婚期,如今尚未出閣,便依舊是副嬌憨小姑娘的模樣。兩人穿著俱都是規規矩矩的一身素雅,但納蘭崢曉得,她三姐的素雅是真,這徐小姐卻是平日裡愛極了艷麗,如今沒法子罷了。
納蘭涓和徐萱過來給兩人行禮,分別福過身:「皇后娘娘,大長公主。」
納蘭崢請她們落座,又叫宮人端來了一些簡素的茶點。徐萱見狀搶了納蘭涓的位子道:「顧夫人,您與皇后娘娘姐妹情深,平日裡見得多了,我難得來一趟,您讓我坐皇后娘娘邊上些,我好套個近乎。」
納蘭涓笑看她一眼:「你坐便是。」
納蘭崢也跟著笑。這個徐小姐比她小一歲,性子十分可愛,故而一來二去幾番交往過後,她便許她私下裡不必太守規矩。
她問徐萱:「徐小姐方才與三姐說的什麼?瞧你們似乎聊得投機。」
徐萱看了一眼納蘭涓:「娘娘,我是在問顧夫人,她怎得還不生個孩子,該不會算計好了年紀,預備跟我家日後的女娃娃搶咱們未來英俊瀟灑的太子爺吧。」
納蘭崢險些給她嗆了一下,隨即看向湛妤:「皇姑姑,您莫不是將我那胎夢講給徐小姐聽了?」
湛妤聞言不好意思地笑了下:「我是與你秦姑父講了,哪知你秦姑父喝多了酒,說去了徐閣老那處,徐閣老又轉而告訴了徐小姐。」
嗯,這個過程沒錯,倒是很合情理啊。
納蘭崢便與徐萱說:「胎夢也未必准,若是個小公主,你可莫失望。」
徐萱吃了塊果乾,擺擺手道:「娘娘,不礙事。您與陛下加把勁繼續生,我和衛伯爺也會努力的,咱們總能一日能夠對上!」
納蘭崢一臉哭笑不得:「你說你,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家,知不知羞的!」難怪衛洵總與湛明珩說這個徐小姐是閨中仙葩,他實在消受不起了。反觀納蘭涓,只見她聽了徐萱的話後,耳廓微微染了層紅暈,竟倒更像是閨中小姐的樣子。
徐萱如此是性子使然,可納蘭涓雖說的確生性怯懦,卻畢竟已為人婦近兩年了,理當不至於聽了這等話便羞澀不堪。納蘭崢此前也詢問過她身孕的事,她只道是顧池生不急要,旁的未肯詳說。
納蘭崢聽說顧池生身邊並無通房或妾室,與三姐也是相敬如賓的,看起來並不像有欺負冷落她的模樣,故而也不可能去找他理論,插手夫妻間這等私事。只暗示三姐說,顧侍郎或許性子淡泊些,實則她主動點也未嘗不可。至於納蘭涓是否聽進去了,就不曉得了。
她這邊轉了個心思,徐萱卻什麼也未發現,只笑嘻嘻地道:「娘娘,我最不知羞了,您又不是不曉得。」說罷又湊過來,小聲道,「娘娘,我爹爹說,您給我閨女取的名兒真好聽,叫我回頭多謝謝您。」
這一家子油嘴滑舌的,考慮過孩子她爹的感受嗎?
她覷她一眼:「這等事你還是問過衛伯爺的好,若他不喜歡這個名兒呢?」
徐萱搖搖頭:「不用問不用問!『桃之夭夭,其葉蓁蓁』嘛,這麼好的寓意,衛伯爺肯定喜歡的。若是我孩兒不叫衛如蓁,將來顧夫人卻生了個顧如蓁,我就得哭慘了!」
……
身在華陽殿議事的衛洵忽然猛一個噴嚏。
上首湛明珩正與秦祐說話,聽了他這聲,立刻停了,嫌棄地看他一眼:「衛伯爺既是感了風寒,還是莫進宮的好,你這是要將病氣過給朕未出世的孩兒?」
嗯,陛下這個彎繞得很遠,罪名安得很重。
衛洵正了正神色,答道:「陛下,微臣不曾風寒,只是恐怕徐家小姐正與皇后娘娘說微臣的壞話。」說罷大概覺得沒面子,握拳掩嘴,尷尬地咳了一聲。
湛明珩經他提醒,皺了皺鼻子,竟也覺得有點想打噴嚏,轉頭問秦祐:「皇姑姑也與皇后在一道,秦姑父可有覺得鼻子癢?」說罷再看另一邊的顧池生,「顧侍郎呢?」
偌大一個華陽殿,議事議得好好的四個男人一起揉起了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