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池生素是文氣的,這些年身在官場亦少有失態時候,其慣常行事與「闖」字著實沾不上邊。倘使真要掰了手指頭算,或許八年前眼見納蘭崢在公儀府落水是一次,兩年前初初聽聞納蘭崢的「死訊」又是一次。
可惜這兩次,納蘭崢都不曾看見。如今可說是第三次了。
納蘭崢一瞧見他的眼神便似乎什麼都曉得了,她紅著眼圈,有些艱難地衝他一笑:「顧侍郎是從刑部大牢來的嗎?」
顧池生望著她強撐起的笑意,頓覺喉間似有什麼東西哽住了,連出口都不得。他直直望她許久,最終頷首道:「是。太孫妃如要出宮,可乘下官的馬車前往。」
她點了一下頭,過後似乎忘了自己已作出了反應,復再點了一下:「好,多謝。」隨即在岫玉的攙扶下往停在外邊馬車走去。
步至馬車邊緣,她頓住步子,跟岫玉說:「你在外邊等我,除顧侍郎外不許任何人靠近馬車。」隨即閉了閉眼,顫抖著掀開車簾,踩著杌子上了馬車。
岫玉不解,剛欲出口詢問,卻在車簾掀開的一剎瞥見裡頭橫躺了個身穿囚服的人,一時驚至無言。
顧池生也跟來了,與她一道守在原地,很快便聽見馬車裡斷斷續續傳來隱忍的哭聲。窸窸窣窣的,像有無數細密的針刺在他心上。
老師走了。
太孫將賜物換成了女兒紅,老師卻懇請陛下替他換回了鴆酒。
顧池生擰起了眉頭,與岫玉道:「岫玉姑娘,我與太孫妃有幾句話想說。」
岫玉自是有眼力見的,明白這是要她暫且退遠的意思,卻存了幾分顧忌,多問了納蘭崢一句:「殿下?」
納蘭崢「嗯」了一聲,含著濃重的鼻音道:「你先下去。」
顧池生守著禮數並未掀簾進去,等岫玉走遠了,在外邊輕聲道:「對不起,我晚了一步……」他也不曉得那一杯是真正的鴆酒。他心知老師不會出事,卻仍以學生的身份前往送行了。老師與他說了些古怪的話,他才察覺不對,但始終慢了一些。
老師當著他的面將酒液悉數飲下。他情急之下以人頭作保,假借了太孫之名,將彌留之際的老師扛上了馬車,一路瘋闖,卻仍舊未來得及在他嚥氣前趕至承乾宮。
納蘭崢哭著哭著笑了一聲:「不怪你,這是他的選擇。」
罪孽深重,唯命可贖,這是他的選擇。他看似選擇了死,實則選擇了體面地活。
此身不得濯濯,便拋卻此身。
顧池生苦笑了一下。是了,他早該想到的。老師有他的氣節風骨,他在朝堂赫赫錚錚了一輩子,換一個軀殼,躲藏山林,不見天日地苟活絕非其所願。
他唯一後悔的是,貴州事發,與老師斷絕師生情誼的那一日,他曾冷冷地跟他說:「珠姐姐若尚在人間,必當以您為恥。」
他太遲鈍了。倘使老師是真心與豫王沆瀣一氣,如何能令他這門生獨善己身?老師在一條昏天黑地的路上踽踽獨行,卻將世間光明盡留與他,自始至終只願他秉持正-念,做大穆忠純篤實的臣子。
良久後,他緩緩道:「老師留了一句話。」
納蘭崢拭去眼淚,隔著車簾問他:「是什麼?」
「老師說,你的嫁妝,他叫人整理起來收在庫房,一直未有動過。」
納蘭崢霎時再度淚如泉湧。
顧池生聽她哭得厲害,有心勸說,卻不好掀簾進去,為難道:「你……當心身子。」他的確口才上佳,卻不知如何安慰人,尤其是面對納蘭崢,故而短短幾字彆扭得很。
恰是這不知如何是好之時,忽見一名公公急急忙忙奔來:「顧大人,外頭來了刑部的人,說懷疑您假傳諭令,擅劫囚犯!您看您……這這這!」
納蘭崢聞言趕緊收淚。她不想連累顧池生,清了嗓道:「與他們說,是我的意思,我這就請人將囚犯送回牢裡。」
公公應聲退下,與外頭回話了。
納蘭崢平復了一會兒才掀簾出去,卻許是哭得久了渾身乏力,踩著小杌子時竟一個腿軟往前一栽。岫玉未來得及過來,顧池生給她一嚇,下意識上前攬她。
她靠著了人,頓覺一陣頭暈目眩,胃腹翻騰之下幾欲作嘔。就那麼軟軟地掛在顧池生身上。
岫玉慌忙去接人,跑到一半忽聽一聲尖利的馬嘶,回頭一看,就見是太孫趕來了。
湛明珩一勒韁繩翻身下馬,幾步上前,從顧池生懷裡接過人來,沉著臉道:「宣太醫。」
顧池生端正了姿態,站在原地頷首行默禮。
承乾宮上下宮人皆被太孫妃嚇得不輕,已無人顧得及他。一直到小半個時辰過去了,岫玉方才趕來與他說:「顧大人,您辛苦了。太孫殿下命奴婢來與您說一聲,太孫妃是有喜了,現下已無礙,請您安心。」
他似乎滯了一下,隨即彎起嘴角道:「如此,替我向太孫賀一聲喜。」說罷點頭示意了一下就轉身走了。只是走了幾步卻又頓住,低頭看了一眼納蘭崢的臉頰方才貼過的那塊衣襟,繼而再重新邁步往前。
……
湛明珩聽見顧池生的道喜時冷哼了一聲,卻到底知曉此番情形特殊,比起摔疼納蘭崢,叫她給顧池生碰一下著實不打緊,故而未多氣惱。
納蘭崢躺在榻子上累極睡熟了,尚且不知身孕的消息。
他心內是歡喜極了的,卻因公儀歇的事不敢表露太多,守了她一個時辰,等她醒來後,在她撐起身時肅了張臉道:「洄洄,你當心著些……你……」完了就說不下去了。
他怕她難受得無心知曉這份歡喜。
納蘭崢卻愣了一下,似有所覺地伸手撫上了小腹:「我果真有孩子了?」
湛明珩也愣了一下:「你如何知曉的?」見她似乎情緒尚可,就道,「不是你有孩子了,是咱們有孩子了。才一個來月,太醫說脈象尚且號不准,但大約是不會錯的。我想你月事也的確遲了,應是有孕無疑。」說罷低頭在她眉心吻了一下。
她仰起頭來看他,神色略有些疲憊,嘴角卻含幾分笑意,似乎是不想叫他擔心,道:「那就對了,我方才做夢了,是個男孩。」
湛明珩見她對公儀歇的事有意避免不提,他便也不主動說,且對她這夢著實好奇,攬她在懷問:「怎麼就是個男孩了,還夢到什麼了?」
她夢見孩子會講話了,他的嘴裡一溜地喊了很多人,有他的曾祖父,他的兩個外祖父,還有他的允叔叔……和和美美,團團圓圓。
但納蘭崢沒說這些,只道:「我夢見你要揍他。」
湛明珩眉毛一抖,臉陰沉下來,狠狠瞪了納蘭崢的小腹一眼:「看來是個不聽話的了!」
不聽話怎得,不聽話就能揍了?納蘭崢覷他一眼,回想了一下,忽然驚道:「對了,我還夢見衛伯爺的孩子了,咱兒子與他家千金玩得好。」
「什麼?」他被氣笑,好半晌說不出話來,「衛洵與徐家小姐都未成親,你卻夢去那般遠了?不成,不成……這夢做不得數,你趕緊忘了,我兒子的眼光絕不可能這般差!」
納蘭崢撇撇嘴:「你瞧衛伯爺與徐小姐的相貌,便知他們的小千金必然也美,咱兒子眼光好著呢!」
湛明珩的臉更黑了。笑話,好看有什麼用?湛家的國業豈能為美色所毀!
正氣惱,又見她想了想繼續道:「我記得小千金的名兒也好聽,好像是叫……叫衛如蓁。」
「如蓁?他敢不敢做得再明顯點,乾脆叫如崢算了!」
納蘭崢倒未深想這個,也真覺衛洵無辜,伸手順順他的胸口道:「好了好了,左不過我的夢罷了。」
湛明珩給她順舒服了,才勉強「嗯」了一聲。
衛洵最好祈禱這夢不成真,否則休怪他無情,叫他女娃一輩子不得在他兒子跟前晃悠了。
兩人繼續嘮孩子婚配的事。湛明珩掰著手指算了一遍朝中臣子,繼而結論道:「總而言之,別家都可考慮,我就是不願跟衛洵和顧照庭做親家,他倆休想撿我兒子便宜!」
納蘭崢曉得他從方才起便一直在打趣說笑逗她,似有意似無意地提醒她莫再一味沉溺當下。她這些日子思慮太重,如今有了身孕,再不敢放任自個兒多愁善感,便心內還遠遠不夠從父親的事裡邊走出來,也順了他的話笑道:「我瞧著不挺好的嘛,顧家此後若得了女娃,那就是咱兒子的表妹,以顧侍郎的學識,這女娃想來也是知書達理的。再說衛家……衛伯爺精通武藝,說不得就教出個巾幗豪傑來呢?」說罷問一邊的井硯,「井硯,你說是不是?」
井硯看了眼太孫陰沉的臉色,最終擇明主而棲,略一頷首,將腦袋裡蹦出來的為數不多的好詞拿了出來:「太孫妃殿下高瞻遠矚,長算遙略,屬下佩服。」
納蘭崢得意地瞅一眼湛明珩。
他垂眼覷她,冷哼一聲:「等他倆生得出女娃來再說!」
【小劇場】
幼年衛如蓁(委屈咬手帕):爹爹,我覺得陛下好像不太喜歡我,娘親說這都是您年輕時候造的孽。
衛洵(眼冒寒光,嘴角帶笑):寶貝兒不哭,他兒子喜歡你就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