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多水。
走水路比走陸路更便捷。
霍決抓著竹竿慢悠悠地撐著烏篷船。
席停雲盤膝坐在篷裡,手捧閒書,心思卻不在書上,眼角餘光時不時地朝船頭那抹令兩岸失色的紅衣瞄上一眼。
霍決實在是個難以捉摸的人。每當席停雲覺得自己對他有所瞭解,又會在下一次推翻這個瞭解。他似乎不曾掩飾,卻讓人霧裡看花。
「前面是瑾公祠。」他突然停下手。
席停雲回神道:「瑾公?」
霍決道:「追隨第一代南疆王打下南疆的大功臣。」
儘管席停雲進宮之後日子一直過得十分忙碌,卻沒有多少時間讀書,琴棋書畫都是用到了才學,本朝歷史也只知道個大概,因此仍是一頭霧水。
霍決解釋道:「高宗派南疆王南下攻打南疆,只給了五萬兵馬。當時南疆六部加起來卻有二十餘萬,雙方實力懸殊極大。瑾公向南疆王要了五千人馬,偷偷潛入南疆,繞道後方,搶了南疆六部共同儲存的糧草,栽贓嫁禍,挑撥離間,使得他們內部關係分崩離析,給了南疆王可乘之機。可惜,他本人在一次戰鬥中身中毒箭,不治身亡。他死後,南疆王整整三日不吃不睡,足不出戶,後來又親自為他督造了這座祠廟。」
席停雲道:「這位瑾公不但忠心耿耿,而且有勇有謀,怪不得南疆王唸唸不忘。」
霍決道:「他唸唸不忘卻不是這個原因。瑾公臨死前曾寫下血書,交付親信帶給南疆王。那是一封遺書,也是一封情書。」
席停雲一怔,道:「莫非這位瑾公還有心上人放不下,想請南疆王代為照顧?」
「情書的對象便是南疆王。」
席停雲啞然。在莊朝貴族中,養男寵是種風尚,皇帝本人身邊也有幾個。可是如瑾公這般能率兵打仗上戰場的卻不多見。
「仕途志同道合,戰場生死相託,情路心心相印,這樣的情感,」霍決垂眸,「的確引人嚮往。」
席停雲張了張嘴,半晌說不出話來。莫非霍決……是斷袖?
霍決重新撐起船來,絲毫不覺自己適才的感慨讓席停雲心田起了多大的波濤。
水聲嘩嘩作響。
一座祠廟撞入視線。紅頂白牆,周圍綠蔭環繞,十分扎眼。
席停雲眼皮一抬,猛然看到綠蔭中一條白色絲帶飄揚,轉瞬即逝,心中一驚,站起來道:「這便是瑾公祠?」
霍決頷首。
「可否上岸一觀?」他見霍決看他,忙道,「隻字片語已生仰慕,既然有幸路過此地,如何能過而不拜?」
霍決轉頭看他,眼神幽幽,竟帶著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波瀾蕩漾。
席停雲下意識地笑了笑,他卻轉過頭去。
船漸漸靠岸。
岸旁花香入鼻,心曠神怡。白石階梯花叢中過,一路延伸至祠前。
席停雲和霍決一前一後拾階而上。
門大敞,露出瑾公像。
掃地的廟祝放下掃帚,迎上來見禮。
席停雲和他客氣了一番,便問起瑾公的事蹟。
到底是吃這個飯的,廟祝說來滔滔不絕,如瑾公生於何時何地,穿什麼戰袍用什麼武器,如數家珍,聽得席停雲也有幾分癡醉。
「瑾公愛山愛水,所以這個瑾公祠就進在山上水旁。」廟祝指著上面的匾額道,「這字是南疆王齊國公親手提的。」
南疆王或許有很多個,但被稱為南疆王齊國公的卻只有第一代南疆王。由於南疆王盤踞南疆,逼迫高宗封王,所以之前的齊國公世襲爵位被收了回去。
席停雲見霍決上香,跟著參拜。
廟祝等他們參拜完畢,奉入後堂招待。
說是後堂,卻是個棚子,可直觀後山竹林。
廟祝舀水煮茶。
席停雲坐在旁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眼睛卻滴溜溜地看著四周。白絲帶是翟通給他的聯絡暗號,既然在此出現,定有消息傳遞,只是不知用何種方式。他素知翟通傳消息的方式稀奇古怪,廟祝又表現得十分本分,不像是通消息的人,遂打消主動尋找的念頭,自顧自地品起茶來。
他轉頭說話的間隙,霍決突然跑到林子去,好半晌才抓著幾根踢斷的竹子出來。
「王爺想吃筍?」席停雲笑道,「老了點。」
霍決道:「做個竹筏。」
席停雲愣了愣道:「我們有船。」
霍決道:「船有篷子。」
席停雲道:「是啊,烏篷船。」
「篷子擋臉。」霍決將竹子隨手一丟,找繩子去了。
席停雲怔怔地坐了半天,才回味過那句擋臉來,頓時真的想找樣東西來擋擋臉,抬頭見廟祝意味深長地望著自己,訕笑道:「江邊山色風景絕佳,擋眼不好。」
廟祝呵呵笑了笑,「是啊。」
席停雲覺得身下的凳子硌得慌。
霍決沒找到繩子,跑回來道:「哪裡有繩?」
廟祝想了想道:「後山有枯井,井裡有井繩,荒置不用。」
霍決跑去找了。
席停雲舉杯喝水,膝蓋上突然多了一樣東西,是張小紙條,抬眼,廟祝起身拎著茶壺往後山裡走。
席停雲不動聲色地打開紙條,翟通的字跡,寥寥數筆,卻看得他心中一驚。
紙條上寫了很多人的名字,然後畫了幾個圈圈。龐小大和顏初一一個圈,南疆王與赦僙一個圈,那飛龍、況照與……朝廷一個圈。
旁邊一行字:王妃失蹤,況照不動,老王一死,況照蠢動。
席停雲面無表情地看完,將信放入熱茶中,手指攪了攪,紙融了。他起身潑在竹下,廟祝迎面走來,「相公不愛喝茶?」
席停雲笑道:「茶涼了。」
「我再煮盞新的。」
席停雲搖頭,「我的朋友呢?」
廟祝道:「還在解繩子。」
不多時,果見霍決拿著井繩回來。
頂頭突然一亮,悶雷一震,烏雲滾滾,天色漸漸暗淡下來,山雨欲來。
竹筏計畫不得不擱淺。
雨水很快傾盆落下。
席停雲感慨道:「篷子還是有篷子的好處。」他眼眸一斜,對上霍決凝望雨水的神情,心中莫名一動。
望雨的霍決極靜,好似雨是活的,他是死的。俊美的臉蛋像石雕,隨著閃電忽明忽暗。目光放得極遠,穿透雨幕,穿透崇山,不知落向何方。
席停雲靜靜地退了出去。
縱然同坐一條船,他們始終來自不同的地方,更將歸於不同的地方。
暴雨來得快,收得疾。
須臾工夫,烏雲消散,天光大放。
山如美人,梨花帶雨,嬌羞欲滴,越發俊靈。
廟祝挽留席停雲和霍決留宿不果,親自送他們下山上船。席停雲送了香火錢,廟祝送他們一把傘。
上船之後,霍決見席停雲握著傘發呆,問道:「只有一把?」
「是啊,只有一把。」席停雲笑道,「廟祝倒是個精明人。一份香火一把傘。」
霍決盯著傘看。
席停雲頗覺不好意思,「王爺若是喜歡,便送與王爺。」
霍決嘴角突然勾了勾,極淺,卻如雨後江水,清新瀲灩,「兩個人,一把傘。」
席停雲抓著傘的手微微一顫,若無其事地別開目光道:「不知再往前是何處?」
霍決道:「瑾公鎮。」
席停雲抬眸。
霍決道:「瑾公在此亡故。那時兵荒馬亂,他的親信把他草草葬在此地。南疆王后來尋到了他的屍骨,不想驚動,所以並沒有改葬他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