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決在鎮上找了家客棧住下。
臨入房,席停雲發現霍決還跟在身後看著他,不由停下腳步,含笑道:「我認得路。」
霍決淡然道:「我知道那飛龍藏在客棧,故意引你去的。」
席停雲張了張嘴。他承認得這樣痛快,倒叫他無話可說。
霍決緩緩開口,「我想知道你與那飛龍的關係。」
席停雲不動聲色道:「我們毫無關係。」
霍決漫應了一聲,眼睛依舊緊緊地盯著他。
席停雲嘆息。從看到紙條上那個把朝廷、況照和那飛龍歸在一起的那個圈開始,他便知道未來的日子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好過。身在官場,如何獨善其身?有求於人,如何無慾則剛?他想隨波逐流,卻有人想讓他逆水行舟。腳陷泥潭,終究不得乾淨。
他輕聲道:「到南疆至今,我只使了個美人計。」卻害得畫姬不得善終。
霍決提醒他,「激將法。」
席停雲想到自己假扮的武女子,苦笑道:「是,還弄巧成拙。」
霍決道:「因為我不喜歡畫姬。」
席停雲愣住。翟通的情報不會錯,天機府的情報也不會錯,兩份情報都明晃晃地指出霍決對畫姬心存愛慕……那究竟是哪裡錯了?
霍決目光流轉,落在他肩膀的傷口上,忍了忍,終是忍不住道:「我以為,不會讓你受傷。」
席停雲差點笑不出來,「是我學藝不精。」
霍決意味深長道:「但不後悔。」
席停雲:「……」真的笑不出來了,因為他發現他開始聽不明白霍決的意思。
「你受傷,我很難過。」霍決並說完,也不管他聽沒聽進去,伸手輕輕地將他推入房間,順手關好門,就轉身回了自己的房間。
房中光線暗淡,點了燈也只能照亮桌面一方之地,茶壺茶杯窩出如小山丘般的陰影。霍決拿起茶杯並不喝水,只是把玩。
不多時,窗口有了動靜。
楊雨稀利落地爬進來,向他行了個禮,小聲道:「那飛龍跑了。」
霍決點點頭。看到刀王單獨留下堵人時,他就沒指望能抓到他。
楊雨稀猶豫了下道:「席總管……」
「他睡了。」
楊雨稀突然不知道該如何接下去,眼睛對著桌角,想了想才道:「看來王妃那封信裡說的是真的。席總管既不是天機府的人,和那飛龍他們也沒什麼牽扯。朝廷派這麼個人過來,真的只是想請王爺出戰吧。」
霍決放下杯子,手指戳在杯中,慢慢地打著圈。
楊雨稀察言觀色,低聲道:「既然這樣,王爺倒是拉攏對了。若能留下當然好,即便不能,朝中有他,以後多少有個照應。」
霍決抬頭看他,「我要留下他。」
楊雨稀笑道:「能當然好。」看那飛龍的一連串折騰,便知道有一個易容高手在身邊是多麼方便。反正南疆與朝廷關係明爭暗鬥這麼多年,多的是賬要算,不差這件。
霍決緩緩道:「不能也要能。」
楊雨稀笑容頓了頓,「是。」
霍決將杯子翻過來,覆在桌上,彷彿一鎚定音。
從鎮子出來,他們重新上了船。
表面一切如常。
可席停雲知道,有些東西在改變,或者說,已經變了。
會為自己受傷難過的人,父親算一個,可他拋棄了他,方橫斜算一個,可這樣的皮外傷絕對不算,霍決是第三個,原因如何他還沒有頭緒。但他說出口的那一刻,他信了。
霍決或許會用手段,卻吝嗇於撒謊。
矛盾的性格,源於骨子裡的孤傲和詭譎複雜的環境。
席停雲覺得自己也很矛盾。霍決的每次出人意表,不但不令他感到疑惑和陌生,反而像縮短彼此的距離,令雙方更進了一步。
輕舟過山,飛鳥掠空。
霍決突然將撐船的竹竿拋入水中。
席停雲疑惑地看著他。
霍決道:「總會到岸的。」
「會餓。」
霍決掏出乾糧遞給他,然後鑽入篷子裡,閉目養神。
席停雲:「……」
風閒閒地吹。
雲跟舟走。
席停雲看著霍決的睡顏,突然感到睏了。
不知道是運氣還是霍決所料不差,船入夜之後真的上了岸。
岸邊,楊雨稀領著一輛馬車等候。
天空下起細雨,針一樣粗細,打在臉上,又輕又癢。
霍決帶著他鑽入車廂。
一張矮幾,一隻琉璃盞,一顆夜明珠。
霍決和席停雲分坐在矮幾兩邊,軟榻錦被,令人昏昏欲睡。
席停雲瞇了會兒就醒過來。一是白天睡得太多,以至於晚上並不太容易深眠,二是馬車跑得十分快,好似飛起來一般。
霍決在車廂外。
席停雲依舊保持著睡著時的呼吸和心跳。這對他來說並不是一件難事,要在皇宮裡生存,必須學會裝,無論是裝傻還是裝睡。
霍決和楊雨稀的交談聲依稀傳入耳中,輕如外頭的綿綿細雨。十幾個字裡他只能聽到一兩個,還要小心辨別。
交談聲結束。
席停雲確定的字只有「王妃」和「況照」。
霍決鑽回車廂,卻沒有回到自己那一邊,而是半蹲在矮幾前方,默默地看著席停雲。
席停雲睡相很好,並不需要掖被子,這讓他無事可做,只能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張臉,竟也不覺得倦。
席停雲終於睜開眼睛。
霍決別開頭,重新躺了回去,「睡吧。」
席停雲:「……」或許他應該挑個時間好好分析一下南疆王這些莫名其妙舉動背後的深意。
馬車深入山腹。
席停雲隱約能聽到周圍漸漸多了馬蹄聲。
只是霍決不說,他也不問。
霍決話越來越少,幾乎能不說不動一整天,只是有件事他每日必做——替他換藥。
到第五日,馬車終於在非休息的時間停下。
席停雲探頭,發現他們正處於茂密的叢林中。跟著霍決徒步走了一小會兒,才知道叢林竟在崖上,前方無路,對面是絕壁,中間只有一根拇指粗細的繩索連接,長約十餘丈。
楊雨稀先指著對面那座山峰,後指懸崖下方,道:「山峰孤立,四面環水,水勢湍急,極難攀爬。」十六個字,道盡了去對面的難處。
霍決道:「他們是怎麼過去的?」
楊雨稀道:「看來是靠這條繩索。」
霍決皺眉。
楊雨稀說出他心中所慮,「不是不能從繩索過,只是,若被對方察覺,砍斷繩索……」
看著兩峰間距,席停雲也知道繩索一斷,繩上之人絕無僥倖之理。
霍決冷聲道:「我去。」
席停雲吃驚地看著他。
楊雨稀道:「王爺三思。王妃失蹤這麼多年一直毫無音訊,這個消息是否可靠還有待商榷。王爺千金之體,實在不宜冒險。」
席停雲這才知道他們懷疑王妃藏身在對面的絕壁上。
霍決堅定道:「我去。」
夜黑,月隱,星淡。
霍決換了身黑衣勁裝,腰間繫著繩索,手持長槍,威風凜凜地站在崖邊。
席停雲看著他的背影,突然有種勸他留下的衝動。
可是當霍決回頭看過來時,他才發現自己並沒有這個立場。他希望霍決出戰阿裘只是他的希望,並不是霍決的。
霍決走過來,「若我死了,你會不會去找賀孤峰?」
席停雲道:「王爺吉人自有天相。」
霍決不屈不撓地看著他。
席停雲嘆息,「會。」
霍決道:「我會回來。」
席停雲不知道霍決此時此刻的言語算不算是對出戰阿裘的一種承諾和暗示,但他知道,即使沒有這種承諾和暗示,他還是希望他平安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