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飛龍看他鬆口,稍稍放下心頭大石。他知道機會難得,直接了當道:「我父母早逝,不能在他們生前盡人子孝道,深以為憾,希望臨死之前能在墓前上香拜別。」
霍決道:「很快就能見了,急什麼?」
那飛龍氣得差點噴出一口血來,難為面上還要不動聲色,「我一生未作善行,死後怕是不得善果,如何能與老父老母會面?」
霍決道:「有理。」
那飛龍:「……」
「另一樁呢?」
那飛龍道:「髮妻羸弱,小兒年幼,我若故去,怕他們孤兒寡母無人照料,少不得要回去交代一番。」
霍決道:「好。」
不管那飛龍心裡想什麼,此刻都表現出了十足的感激,「多謝!」
霍決緩緩道:「若有差池,一家老小都去下面敘舊吧。」
那飛龍面色一僵,目光不自然地挪開。
霍決從裡屋出來,席停雲正要起身跟隨,猛然想起一事,停下腳步看那飛龍,「我有一事不明,還請那首領不吝賜教。」
那飛龍心裡恨這個人恨得咬牙切齒,可面子上不得不賠笑道:「我都到了這步田地,還有什麼能吝嗇的?」
席停雲道:「請問,為你易容的易容大師是誰?」
那飛龍乾笑兩聲道:「臨死前能得千面狐稱一聲易容大師,我也不枉此生了。」
雖然隱約有了猜測,可聽到那飛龍承認還是叫席停雲微感吃驚。「沒想到那首領竟然也深諳此道。」
那飛龍道:「不瞞你說,我會得也只有這樣兩手。不似席總管隨心所欲,想易容成誰就能易容誰。」他突然壓低聲音道,「若說有一天,席總管變成了王爺的樣子,我也不會覺得奇怪。」
面對這般刻意的挑撥,席停雲只是搖頭,一本正經地回答道:「易容術再神奇也不能改變人本身的五官。王爺容貌清俊,舉世無雙,非我力所能及。」
那飛龍不死心道:「席總管謙虛了。」
席停雲微微一笑,抬腿出門。
霍決正站在練功房的中央,手裡抓著的卻是那把掛在牆壁上的翠玉劍。
即使此時此刻,席停雲也並不太想與他說話,可是他人在此處,自己又不能視若無睹,只好靜立原地。
霍決道:「此劍名啞聲。」
「雅?」
「啞巴的啞。」
席停雲啞巴了。不知是誰為這把劍想了這樣一個無聲無息的名字。
霍決道:「你可聽過不觸鋒?」
席停雲道:「當世三大名劍。不觸鋒、吾妻、鈍光。」能成為名劍,不只需要劍與眾不同,更需要佩劍者與眾不同。若他沒記錯,不觸鋒的擁有者就是第一代南疆王。當年死在不觸鋒下的亡魂數以千計,傳言此劍所指,人不觸而落,故有不觸鋒之名。
「莫非,」席停雲驚愕道,「此劍便是?」
「它是啞聲。」霍決道,「先祖在南疆定局之後,就將不觸鋒收藏起來了。他說,不觸鋒出鞘之日,便是我霍氏問鼎天下之時!所以此後,南疆王府只掛啞聲。」
因為他們求的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席停雲心被重重一撞。
他第一個念頭是,南疆王果然有造反之心。第二個念頭是,他讓自己知道了。第三個念頭是,那飛龍在裡面一定也聽得一清二楚。
霍決見席停雲沒有立即回答,也不以為意,轉身將劍掛了回去,「走吧。」
席停雲怔怔地跟了幾步,輕聲道:「王爺……」
霍決道:「我尚無意出鞘。」
他雖如此說,可席停雲心中仍是不安。尚只是暫時,這個暫時可能是霍決年輕,心性未定,也可能是時機未至。霍決成年不過眨眼一瞬,大莊朝動盪不安已在眼前,這個暫時很可能馬上就不存在。
席停雲不免想像不觸鋒出鞘的那一日。
屆時,頭一個攔在他面前的只怕是天機府!
手腕突然被拉住,席停雲聽到霍決在他耳邊無奈地問道:「你在想什麼?」
席停雲猛然回神,正要往旁邊讓去,抬腳卻提到門檻,這才發現自己恍惚中已經走到了門邊上。「我在想,王爺是否真的打算送那飛龍回故里?」
霍決依依不捨地握著他的手腕,拇指輕輕地摩挲著他的脈搏,「何須想,問我即可。」
「王爺的答案是?」席停雲強忍著抽手的衝動。
「嗯。」
席停雲斟酌著怎麼開口提醒。
可他還沒說話,霍決便道:「我知道。」
「知道?」
「那飛龍在拖延時間,等待援兵。」
既然他知道,席停雲也就不藏著掖著,「他畢竟是六部首領之一,小心夜長夢多。」
「本王正想夜長夢多。」
這句話席停雲揣著回屋琢磨,才明白他言下之意。
那飛龍等待援兵,霍決便順手推舟讓援兵自投羅網。那飛龍本身的部屬在這幾月的東奔西逃中已經不足為慮,他自然不會奢望他們突破重圍,救自己出困境。那麼出手的人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那飛龍私底下藏起來的力量,一種是想要讓那飛龍閉嘴,置他於死地之人。無論哪一種,對霍決來說都是一種收穫。
席停雲想到這裡,覺得南疆的水似乎比剛來時要清楚了一些,隱藏在渾濁下彎彎道道總算露出了些許痕跡。也許不用多久,南疆的水就能清了。到時候,霍決心無罣礙,自己再請他出馬……
他突然想到了山洞裡的吻。
他確定霍決沒有喝酒,也確定他沒有病糊塗。霍決是清醒的,即使悲傷過度,也是清醒的。一個清醒的人發洩悲傷有很多種方式,比如打別人、打自己、摔東西……哪一樣都比對著一個男人強吻來得合理。
席停雲摸著自己的臉。可以確定的是,無論這張臉還是上一張,都沒有引起霍決另眼相看的姿色。說實話,以美貌而論,吃虧的是霍決。
這麼細想下來,霍決的舉動除了莫名其妙之外,只能用鬼迷心竅來形容了。
是了,若非鬼迷心竅,堂堂一位才貌雙全的南疆王怎麼可能去親一個大內宦官?
席停雲手指輕輕地按著額頭,似乎想藉此將心頭的煩躁與恐慌壓下去。
置辦好王妃的後事,霍決便帶著那飛龍啟程回鄉。途中,王府不斷有人前來報信,說南疆諸部首領陸陸續續前來憑弔王妃,霍決一律以好吃好喝招待打發。
不過他打發掉了幾個,卻沒有打發掉最後一個。
他們走了六日,就看到赦僙騎著馬風塵僕僕地出現在眼前。
「王爺!你若是去報仇,算我一份!」赦僙的長相絕對算不上英俊,連討喜也說不上,可是此時此刻,他騎著馬攔在路中央,風塵滿面,一臉真誠,卻好看得叫人移不開眼睛。
連上路之後很少露出表情的霍決都展眉道:「本王為母報仇要假他人之手嗎?」
赦僙一腔熱血,沒想到碰了個釘子,憨笑道:「我給王爺提槍。」
霍決笑了,「走!」
席停雲看著他們,心中生出一股豔羨。人一生之中能夠遇到這樣一位把你的仇恨當做自己的仇恨的朋友,足矣。
霍決突然回眸看了他一眼。
席停雲立刻挪開目光。
沉悶的車隊有了赦僙的加入,氣氛活躍了許多。
席停雲記得,在翟通給他的那張紙條上,只有赦僙和霍決是在一個圈圈裡的。可是顏初一和霍決的關係又是他親眼所見。莫非是霍決行動太隱秘,連翟通也被隱瞞了過去?還是翟通的消息滯後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