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霞山上,平霄城。
賀孤峰用一片樹葉慢慢地刮著掛在樹葉上白雪,盛入紫砂壺中,然後放在銅爐上煮,又將橘皮、蔥薑等物放入壺中。
席停雲道:「如今已經少有人煮茶了。」
賀孤峰道:「泡茶索然無味。」
席停雲看他放鹽,「可是這樣會失了茶的原味。」
「我愛的又不是它的原味。」
席停雲默然。
賀孤峰煮好茶,倒了一杯給他。
席停雲啜了一口,皺了皺眉。
「不喜歡?」賀孤峰看著他。
席停雲道:「頭一回喝。」
賀孤峰道:「等我戰勝阿裘之後,你每天都要喝這樣的茶。」
席停雲舉起茶杯,一口一口地喝著,「我會習慣。」
「很好。」賀孤峰放下茶起身,走出涼亭,「希望下次見你,你用的不是這張臉。」
席停雲愣住了。
賀孤峰道:「天下人都以為我喜歡的是紫紗夫人。」
「難道不是?」
「我曾經也這麼以為。」賀孤峰頓了頓,嘆氣道,「可惜不是。」
席停雲無語了,錯認自己的喜歡之人並不是每個人都能犯的糊塗,這需要太糊塗的腦袋。
賀孤峰不用回頭已看穿他的想法,「你一定覺得我很糊塗。」
席停雲斟酌道:「我想,情況一定很複雜。」
「不錯。」賀孤峰緩緩地轉過身,「因為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喜歡一個男人。」
席停雲渾身一震。
「而且還是一個其貌不揚的男人。」
席停雲寬慰道:「情之一字,本就無跡可尋,又無理可講。」
賀孤峰道:「我若早點知道這個道理,也許就不會有機會和你坐在這裡談心。」
席停雲道:「我該覺得慶幸,還是遺憾?」
「你該遺憾。」
「我很遺憾。」
「遺憾什麼?」
「遺憾無緣得見賀城主的心上人。」
賀孤峰側頭,眼神微訝,似乎驚愕於他猜中了自己心中所想。
席停雲微微一笑道:「能得城主青睞之人,定然不會是普通人。」
「不錯!他絕頂聰明,是世上最聰明的人。」賀孤峰提到心上人,整張臉都放出光來,興致高昂,突然朝天下第一樓的雲群走去,「跟我來。 」
席停雲不明所以地跟在後面。
賀孤峰第一棟樓。
大堂正中掛著一幅畫像,白鬚白髮,面容慈祥。
席停雲原以為是平王,看了旁邊的字才是知道竟是雲群樓設計者,有天下第一工匠之城的皮亨。
賀孤峰走到堂中一側,從放畫軸的瓷缸裡抽出唯一一張,緩緩展開。
畫中人與皮亨有六分相似,卻活潑靈動得多,尤其一雙眼睛,躍然於紙上,脫胎於水墨,栩栩如生。
賀孤峰道:「他是不是很聰明?」
頗為沒頭腦的一句話,可是看到這樣一雙眼睛,席停雲竟然真心認同,「不錯,的確很聰明。」
賀孤峰道:「他叫皮休一。」
「皮亨大師後人?」
「不錯。」
席停雲看著他望著畫像的專注目光,將滿腹疑問都藏了回去。以賀孤峰的地位武功,深愛一人而求之不得的只有一種可能——此人已不在人世。
他突然想起了武女子和畫姬,又想起了霍決與自己……
相比之下,他和霍決這樣的結局其實已經很不錯。
雖然天各一方,卻還能思念,還能聽到對方的消息。總比陰陽相隔,天人永別的好,何況,霍決還年輕,又身居高位,假以時日一定能找到稱心如意的王妃。而自己,抱著這樣一段過去,也算不虛此生。
恍惚間,賀孤峰突然問道:「你身在皇宮,可知天下間有誰能破雲群樓?」
這樣沒頭沒腦的一句,讓席停雲頓時警覺起來,「皮大師機關之術天下第一,雲群樓更是他傾盡畢生心血的傑作,我想,除了大師後人,應當無人由此青出於藍的造詣。」
賀孤峰默然半晌:「不錯。除非他想出來,不然又有誰能勉強他。」
席停雲心中一動,隱約猜測到兩人之間的矛盾糾纏。兩人事豈容第三人置喙,他想歸想,卻識趣地沒有再問。
或許是分享了心底最深處的秘密的緣故,賀孤峰和席停雲的距離一下拉近許多。但是賀孤峰從來沒有讓席停雲易容成皮休一的樣子,席停雲也沒有主動問過。
直到某一夜,賀孤峰心情極糟,席停雲見到他的時候,他整個人就像一隻裝著成年老酒的大酒罈,可看上去卻很清醒,前所未有的清醒。他甚至笑了。
「你能不能易容成皮休一的模樣?」他期待地看著席停雲。
席停雲嘆氣道:「至多五成相似。」皮休一的臉十分小,且雙頰微凹,十分特別,是最難易容的幾種臉型之一,兼之眼神靈動,說五成已至多。
賀孤峰低頭看地。
席停雲回房易容。
等他出來時,賀孤峰背對著他而站,「這世上沒有第二個皮休一。」
席停雲輕聲道:「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
賀孤峰走了,從頭到尾都沒有回頭看一眼。
次日,席停雲一開門就看到賀孤峰拿著劍等他。
「城主?」
「阿裘已入大莊,我們該啟程了。」
席停雲有一瞬的恍惚,似乎沒有預料到時間過得如此之快,但他很快回神,「是。」
奔波這麼久,等待這麼久,為的不就是這一刻,他理當感到高興,何需悵然若失?
平霄城主出行排場自然非同凡響。
剛下雲霞山,便有官員率眾出迎。
賀孤峰坐在車裡,任由手下去打發他們。
席停雲不由想起一襲紅衣單槍匹馬的霍決。相較之下,他這個南疆王當得十分寒酸,尤其是江上一戰,能用的小兵竟然只有他這個朝廷派來的說客。
賀孤峰道:「到前面,我們換車。」
席停雲淺笑,「原來城主想使金蟬脫殼之計。」
「我只有在平霄城裡才是城主。」賀孤峰淡然道,「在皇帝眼裡,我是眼中釘。在各地官員眼裡,我是墊腳石,是晉陞梯。」
席停雲想起平霄城與大莊的糾葛,默然。
「說來,天下間能與我感同身受的,唯有南疆王。」
席停雲喟嘆道:「南疆部族眾多,處境更艱難。」
「南疆如今只剩四部,況、那兩部盡入霍決之手,以他之能,統一南疆是遲早之事。」
聽到賀孤峰如此肯定霍決,席停雲心裡湧起一股與有榮焉的喜悅,垂頭不語。
賀孤峰道:「因此我更好奇,他為何離開南疆。」
席停雲心頭微震,不動聲色地迎上賀孤峰打量探究的目光,「這恐怕只有王爺才知道了。」
賀孤峰道:「他與我處境相若,又與我同時離境,你猜皇帝會作如何想?」
要說天下最瞭解皇帝的人,席停雲縱然排不入前三,也決定能擠進前十,聞言想也不想地回答道:「皇上不會想。」
賀孤峰挑眉。
席停雲道:「皇上只需決定,無須想。」
賀孤峰頷首道:「不錯。想這種事,由方橫斜來做就好。」
車隊擺脫眾官員之後,行入小樹林,果然備有小車換乘。
席停雲跟著賀孤峰上了小車,發現裡面裝點得雖不如大車豪華,卻五臟俱全,整輛車縈繞著淡淡的熏香,十分舒適愜意。
賀孤峰道:「此車雖小,勝在安穩。」
席停雲笑道:「有城主在,何處不安穩?」
賀孤峰笑了笑,眼底卻有一團濃愁揮之不去。
席停雲知道他想起皮休一,遂不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