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行山道,席停雲終於知道賀孤峰口中的安穩所言非虛,無論山道如何坎坷,杯中水始終不濺半滴。
兩人對坐無話,多少有些尷尬。
席停雲看膩窗外的風景,揉了揉微酸的脖子,隨口問道:「不知此車是何人打造?」
賀孤峰道:「皮休一。」
「……」席停雲默默拿起茶杯喝茶。
「無妨。」賀孤峰頓了頓才道,「有人與我聊他,我很開心。」
席停雲看著賀孤峰一本正經的表情,微微一笑道:「我想他本人一定更願意親自與城主暢談。」
賀孤峰道:「他不見我。」
席停雲寬慰道:「我相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或許。」
席停雲印像中的賀孤峰一直都高傲冷漠堅強自信。若說霍決是一柄銳不可當的槍,他便是一把不見鋒芒已令人退避三舍的劍。如此人物,本該如平霄城一般,遙立山巔,俯瞰人間,可他如今卻有了脆弱。
他突然擔心起決戰的結果。
「阿裘打敗了謝非是。」席停雲道。
賀孤峰道:「你怕我會敗?」
席停雲道:「怕。」
「你希望我贏?」
「自然。」
「其實你不該希望我贏。」賀孤峰道,「你應該希望我們兩敗俱傷才對。這樣,阿裘既死,你也不必終身困守平霄城。」
席停雲道:「我答應之事,不會反悔。」
賀孤峰道:「我答應應戰,就不容許敗。」
馬車驟停。
席停雲想伸手推門,賀孤峰卻先一步衝門而出。
門外,武女子盤膝坐在樹下,一手拎酒壺,一手剝花生,吃得滿面紅光。
賀孤峰道:「你礙了我的路。」
武女子道:「凡事有個先來後到,為何不是你礙了我的路呢?」
賀孤峰眼中閃過一絲冷意,「結果都是一樣的。」
「什麼結果?」
「總有一個人要讓開。」
武女子點頭道:「好,我讓開。」
「可是我不喜歡別人讓我。」
武女子道:「好,我不讓你。」
賀孤峰抓著劍的手指微微一緊。
武女子道:「我和你一起走。」
賀孤峰挑眉。
武女子道:「你不是找阿裘嗎?我帶你去。」
「我認識平頂山。」
「可是阿裘已經不在平頂山。」武女子道,「他直往京師。」
賀孤峰道:「我為何要信你?」
武女子看向從車廂裡出來的席停雲,無奈地攤手道:「我想我需要一個人作保。」
席停雲笑道:「這裡好像只有我能。」他轉頭對賀孤峰道,「他是武女子。」
賀孤峰道:「我知道。」
武女子吃驚道:「你知道卻不信我?」
賀孤峰反問道:「我為何要信你?」
武女子嘆了口氣道,「你當然應該信我,這世上不會有比天機府更希望你能戰勝阿裘的人了。」他眼珠一轉,緩緩接道,「而且,阿裘收到城主的戰書,卻將決戰之地改在京師,城主應當想到理由。」
賀孤峰面上冰霜越發冷厲。
他沒說,席停雲卻已經想到一種可能。
只因為阿裘不想再浪費時間。他想打敗賀孤峰之後,直接挑戰方橫斜!
「改道京師!」
京師戒嚴。
若不是武女子帶路,賀孤峰和席停雲要進城必然要花費一番心思。武女子並未指揮馬車駛向天機府,而是在一座別院的門口停下。
武女子率先下車,解釋道:「城主身份特殊,不宜公開露面,只好暫且委屈在此。」
賀孤峰道:「死在此處,神不知鬼不覺,果然好地方。」
武女子嘆氣道:「城主肯為大莊出手,府主感激不盡,絕不會恩將仇報。」
賀孤峰道:「他會與不會,與我何干?」
武女子乾笑道:「城主武功獨步天下,當然無所畏懼?」
賀孤峰問席停雲,「你呢?」
問得簡短,卻意味深遠。席停雲自是領會了,「我自然站在城主這一邊。」
武女子苦笑道:「有千面狐相助,天底下還有誰能困住城主?」
賀孤峰道:「阿裘在何處?」
武女子道:「我也不知。府主只是命我恭迎城主在京師住下,並未提及阿裘何日到京。待我先回天機府,查明一切,再向城主稟告。」
他這番話說得謙卑,令賀孤峰面色稍緩,「嗯。」
武女子離開後,席停雲問賀孤峰:「我們在這裡住下,還是另擇居所?」
賀孤峰道:「如今的京師,有哪一處方橫斜看不到?」
席停雲道:「若城主不想府主看到,他便不會看到。」
賀孤峰眼底微含詫異,許久才道:「我以為你是方橫斜的人。」
「從來不是。」
「哦?」
「我視他為生平僅有的至交。」
「哦。那你還幫我。」
「因為我相信府主。」
「皇上視我為眼中釘,視方橫斜為心腹。你覺得他不會趁機殺我?」
「不會。」
「哦?」
席停雲道:「府主未必是君子,卻絕不是偽君子。」
賀孤峰別有深意道:「人不是一成不變的。偽君子和君子有時候是並存的。」
席停雲不欲與他爭辯,淡然一笑道:「我肚子很餓,不知城主可否讓交談與用膳並存?」
「……請。」
用膳完畢,武女子到訪。
賀孤峰正坐在院中擦劍,席停雲執壺澆花。
武女子笑道:「我似乎打攪了。」
賀孤峰道:「有消息?」
「不錯。」武女子道,「阿裘已入京。」
「在何處?」
「在何處不重要,重要的是,決戰在明日正午,鎮遠鏢局。」
賀孤峰緩緩收劍入鞘,「很好。」
正午。
鎮遠鏢局。
門戶大敞。
雖有不少江湖中人事先聞訊赴京,但都卡在盤查那一關,因此此時鏢局中除了鏢局原本的人之外,只有官兵。
賀孤峰下馬車之前,突然問道:「你猜,這些官兵是希望我贏還是希望阿裘贏。」
「城主介意麼?」
賀孤峰冷冷地推開車門下車。
席停雲慢慢收斂笑容,一個人在車廂裡靜坐了會兒,才鑽出車廂進府。
鏢局靜極。
士兵木然地守在鏢局各處,鏢局中的鏢師被分派到練武場周圍。
明明到處都是人,卻沒有一個人發出聲響。
席停雲心裡突然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腦海漸漸放空,心在胸腔砰砰直跳,像隨時要蹦出來。他放緩腳步,慢慢地走進練武場。
賀孤峰背對著他,身影峻拔如山峰。
可他的第一眼還是給了那個一身張揚紅色,頭髮高聳如塔的少年。
賀孤峰道:「阿裘呢?」
霍決道:「敗了。」
賀孤峰眼睛掃過他手中的槍,「用你的槍?」
霍決目光斜斜地掃過賀孤峰的肩膀,死死地盯住站在他身後的席停雲,「不是誰打敗阿裘,你就留在誰的身邊嗎?我贏了,你為何還不過來?」
席停雲渾身一震,茫然的眼神漸漸清明,忽而笑道:「這只是我與城主的約定。」
霍決瞇起眼睛。
「我與王爺,似乎並無此約定?」
「沒有嗎?」霍決垂眸,眼神極厲地掃過他的雙手,看不到白玉扳指之後,臉色變得越發難看。
賀孤峰突然插|進來道:「你打敗阿裘,我只要打敗你,約定便可照舊。」
「當然不是。」席停雲閃身站到兩人中間,對著賀孤峰道,「我與城主約定的是阿裘,只是阿裘。」
賀孤峰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才點頭道:「不錯。不過阿裘已敗,我們的約定自然沒有再遵守的必要。」
席停雲暗鬆了口氣,感激道:「多謝。」
霍決一抖手中紅纓槍,「無關約定,一樣可以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