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由他親自駕車,並無僕從跟隨。
她有話要單獨對他講,他想必也有話要告訴她,所以,沒有僕從跟著,又在這曠野之間,四下無人,正好說話。
「冊子上那幅畫是何人所作?」車停了,雁雙翎這才問道。
「哪一幅?」他先是一怔,才恍然大悟,「榜單旁邊配的肖像嗎?」
「嗯。」她點點頭。
「不好意思,是在下所繪。」阮七解釋道:「在下與公主相處有一段時日了,對公主的音容樣貌甚是了解,本來想請個有名的畫師主筆,可想來倒不若在下能捕捉公主的微妙神態,於是在下便獻醜了。」
原來是他?!
她素知他有才華,卻不知如此才情卓越。一筆一畫勾勒得精巧不難,難得的是能將人物的神韻捕捉得惟妙惟肖。
他到底還有多少本領呢?
「公子把我寫得那般好,卻筆峰一轉,說我不能宜室宜家,」雁雙翎淺笑道:「如此,太子殿下見了,還敢接近我嗎?」
她沒發現,明明是埋怨,卻說得像嬌嗔。
「那是公主還不太知曉太子殿下的稟性,太子殿下倔強得很,向來喜歡做凡人不可為之事,我們越是說公主不可親近,他就越是想親近公主。」
「所以,公子就把我排在了榜末?」她倒沒想過他還有這層顧慮。
「再者,太子殿下最有憐香惜玉之心。多少名門千金愛慕太子殿下,他偏偏對女伶情有獨鍾,可見他天生憐恤柔弱。公主去國孤苦,明明才貌兼美,能位居美人榜之首,卻因為身分尷尬,屈居榜末。太子殿下若看了這份榜單,一定會更加憐惜公主,更想親近公主。」
呵,這就是所謂的欲擒故縱嗎?
她該說,他真的很狡猾,連她這樣也算有些心計的人,還是常被他玩弄於股掌之間。
「正如在下所料,上午才發表了美人榜,下午莊中就收到了太子殿下的請柬,」阮七自信笑道:「太子殿下邀請公主您明日進宮一聚——單獨一聚。」
是嗎?他到現在才把此事告訴她,是想藉此解釋為何把她排在榜末的緣由吧?
若是太子親自邀請她入宮游玩,便與上次皇後做東不同。皇後的賓客是京中所有名門千金,而太子的賓客只有她一人。
明日她進了宮,會見了太子,那麼消息自然會流傳開來,她未來太子妃的地位便初步完成了,至少也能證明太子對她青睞有加,否則不會只邀請她一個。
偏偏,此刻她的心中並沒有半分喜悅。
明明距離目標越來越近,幾乎快要達成,她卻沒有半分喜悅,這說明了什麼?
沒錯,她的目標已經變了。
從前,她只想著如何復國興邦,可皇兄去世了,她的志向折翼了大半,雖思及侄兒,復仇的火焰尚在胸中燃燒,卻已經有些忽明忽暗,如同風中殘燭。
她現在最最渴望的,是眼前的這個人。
「公子,你猜猜,今晚會有月虹嗎?」她忽然道。
「若有月虹,便像是老天也在為公主賀喜呢。」他微笑,似乎完全沒有明白她的心意。
若有月虹,她會對他道出一個秘密。
來之前,雁雙翎已經下定了決心,若有月虹給她助力,就像是老天爺給她勇氣,就算再丟臉、就算會失望而歸,她也要說出她的秘密。
「公子,那些上榜的美人,你都與她們熟識嗎?」她問道。
想了想,他點頭,「算是熟識。有些也是托了關系,在靜和莊中居住過一段時日,請莊中嬤嬤教導她們各類才藝。有些甚至是我打小認識的青梅竹馬,她們就算不是天底下最美的女子,也是世間罕見的絕代佳人了。」
雁雙翎凝望著他的雙眸,忽道:「可是公子待雙翎卻格外好,為什麼?是因為可憐雙翎嗎?」
他的笑容微斂,彷佛終於感受到了她眸中的意味深長,他雙唇輕抿,好一會兒方答道:「格外好?公主緣何覺得格外好?」
「比如,公子安排雙翎住在貴妃娘娘的舊居,比如,公子帶雙翎來看月虹,又比如,公子安排雙翎與太子巧遇,更在雙翎生病之時,送來那些粥品……」她細細數來。
諸多片段隨著她細數而在回憶中湧現,這才發覺他待她的關懷總是用心在細節,惟有琢磨品味,方能覺察。
她很確信,他待她是與別的女子不同的。
「在下並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同,」他輕輕側過眸去,像是在避開她的目光,「公主流離孤苦,不比一般名門千金有父母呵護關愛,在下自然要對公主照顧些。」
「那這美人榜上的畫,都是公子所繪嗎?」她指出關鍵。
「這個……」他噎住,一時間找不到話應答。
「只有我一人的畫像是公子所繪,對吧?」雁雙翎依舊凝視著他,「為何?因為公子覺得對我最為了解嗎?這榜中美人,不是還有跟公子有青梅竹馬之誼的嗎?難道公子對她們不是更加了解嗎?」
她的一連串逼問,逼得他無言以對,氣氛一時凝滯。
月虹!
忽然,雁雙翎看到瀑布上方有一抹七彩顏色照亮了夜空,那就像上蒼給她的勇氣,在這一刻,驅走了她所有的惶恐不安。
她說過,見到月虹,便會道出心中的秘密。
「公子,」她一字一頓地道:「我不想入宮了,我想待在莊子裡,如你先前提議的,一輩子做靜和莊的客人。」
聞言,他的身子明顯僵住了,她突如其來的轉變,叫他始料不及。
「為什麼?」沉默良久,他開口問道:「公主為何要改變心意?」
「雙翎只是覺得,跟公子在一起比跟太子在一起要快樂舒心得多……」她這話說得如此明顯了,他還不明白嗎?
依他的聰明,凡事只要說上半句,便全然明了了吧?
他若不懂,便是在裝傻。
「為什麼呢?」他笑了,口吻有些嘲諷,「公主甚至連在下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呢。」
她看到他笑了,卻是一種她先前沒看過的、讓她看了心底發涼的笑。
是啊,他說得沒錯,他到底叫什麼名字?她從沒問過。
她只知道,他族中行七,自稱阮七,而這阮七,不過一個代號而已。
她頓時發現,他對她知之甚詳,然而她對他的了解,卻如同面對大海深潭,她只能看到粼粼波光的清碧水面,但水深多少,其下還有些什麼深奧之物,卻全然不知。
所以,是她冒失了嗎?是她自以為看透他、認定他對她也有意嗎?
從小到大,她不曾像此刻這般傻,也不曾像此刻這般尷尬。
這個晚上,阮七沒有響應她幾乎像是告白的話,但其實沒有響應不也是一種回應……
怨只怨,阮七讓她熟識了《牡丹亭》,害得她像杜麗娘一般,勾起兒女情長的心思。從前,她眼裡只有復國興邦之志,何來如此的凄婉幽怨?
母後從小就告訴她,做人不必太老實,太老實在宮中待不下去。但在他面前,她還是誠實了一回,鼓起勇氣對他說了實話。
可惜,他的反應讓她覺得自己像個笑話。
她實在不該在完全不了解他的情形下,對他說出真話。有些話一說出口,就像自己的衣衫頃刻間灰飛煙滅,再無遮羞之用——她在他面前,像赤裸裸一般。
說到底,她還是見識太少了,從小養在深宮之中,從沒有哪個男人如此溫柔待她,她也沒見過幾個清俊男子,所以,這般輕易就動了情。
她真該向從前父兄身旁那些恃寵而驕的妃子學一學,學學什麼叫欲拒還迎,什麼叫欲擒故縱,學學怎樣降住一個男人。
偏生,她道行就是這麼淺……
御花園中風光明媚,可惜雁雙翎心中有事,無心觀賞。
「翎妹妹想什麼呢?」斯寰平也看出了她的心不在焉。
按說,太子邀請她一同賞花,這是多麼大的榮光,多少名門千金夢寐以求、曾經也是她朝思暮想的事,偏偏此刻,她完全沒有想像中的興奮。
「雙翎只是有些發怔。」她微笑,誠實答道。
「為何發怔?」斯寰平亦笑。
「雙翎甚少與年輕男子單獨賞花,所以有些發怔。」這個借口算是不錯的理由吧?至少應該能敷衍過去,不讓人懷疑。
斯寰平倒也沒有往下追究,只道:「其實今天邀妹妹入宮,是想給妹妹介紹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