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宋允清抱著膝蓋坐在沙發上,她說:「21年4個月。」
一年一月,她的記憶精準,從懵懂的女孩到如今可為人*妻的年紀,一張紙,一支筆,她執手二十年,不是清高的藝術份子,也不是追逐名利的狂熱之人。
她不說,不表達,不代表不重視。
她的世界,視畫如命。
大部分人知曉她的喜好,卻鮮有人瞭解喜好背後堅持數十年的執迷。而宋子休卻懂得,女兒心裡那份,珍之又貴的熱血。
如今她哭著說,「爸……我這輩子,再也不畫畫了。」
宋子休一生少有的說不出話,後知後覺,心真疼。
妻子抱住女兒,哄著勸著,溫言軟語就如哄允清小時候睡覺一樣,馮遲接到宋子休的眼神暗示,沉默的跟著走了出來。
關門一剎,目光落在小清身上,馮遲從未看過女人如此失控,她性格清婉如水,如此一幕,真的讓他揪心了。
***
宋宅外的花園四季如春,每個季節都有花開,萸蘿花期已過,嫁接時所用的木棍還未撤去。
「昨晚為什麼不送她回來。」
馮遲蹲下身,就像沒聽到宋子休的話,萸蘿翠色不再,墨綠繞在他指間,一折,落葉墜地。
良久,他答:「等不到結果,她不會回來的。」
說話間,馮遲已把萸蘿依附生長的木棍移掉,動作頗熟練,手不沾土,不損植物根系,他從容起身,「誰都會有難處,與其護在身後,不如陪她面對。」
看著宋子休複雜的眼神,馮遲意識到什麼,笑著解釋:「宋叔您別誤會,我沒有別的意思,昨晚只是不放心她一個人,山頂風大。」
「你的話,半真半假。」宋子休深究他的目光,不可聞的歎氣,「好一個梁躍江,毀了我的女兒。」
「允清自小被我當寶,她的嫁妝我早已準備,未來一年的良辰吉日我也找人看過,馮遲,宋叔老了,他們姐弟,我心裡到底是偏愛允清的,把她親手托付,親眼看到她幸福快樂,我這一生才算走完整。」
馮遲有點發愣,他說:「宋叔,您感性了。」
宋子休搖頭,笑意雖淺無奈浮現,「馮遲,你不懂,因為你沒有為人父母,允清四歲前我都不知道她的存在,你無法理解什麼是失而復得。」
「或者,是你還沒有碰到,想珍重一生的人。」
卸了硬朗,斂去脾氣,他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父親,會精打計算,會時刻不離的守護在旁,會在收到女兒挑選的禮物時,笑容暖面。
在她為情所傷時,也會幹著急幫不上忙,一心只想把梁躍江的頭給擰下來為她洩恨。
他背對馮遲而站,所以沒有看到馮遲臉上忍之又忍的表情。
「宋叔,您喜歡萸蘿嗎?」
宋子休一愣,轉身狐疑的看他,馮遲笑,「我很喜歡這種植物,幼苗時要富養,矜貴的很,好在開花的時候很漂亮,爭相怒放,是一種極致的妖嬈。」
「萸蘿選擇花開的方式也很有意思,前兩次只開兩朵,就跟探風一樣,溫度合它心意了,才會毫無保留的盛開,萸蘿有性格,雖然嬌貴,但知道什麼時節,最適合自己綻放。」
馮遲說這些話的時候,一直保有淡笑,聽到宋叔說:「怎麼,養個花草就像在養人一樣,馮遲,也只有你有這種閒情。」
「不,這些,是小清說的。」
馮遲起了身,走到他面前與之並肩,「宋叔,在我心裡,小清就像萸蘿。」
好風景很多,她沒有一一經歷,也不屑處處留戀,因為心與眼,只容得下一抹景致,她身體裡嬌艷的花,有血有肉,只願在這獨一無二的景色裡綻放。
女人一生中最美的花期,有限。珍之重之,浪費不起。
原來,允清如花。
***
談話很快結束,宋子休看著馮遲離去的背影,心情動盪。他最後說的話猶在耳邊。
「宋叔,小清愛不上我,她的幫忙,也僅僅是幫忙。」他說:「我喜歡這樣的女孩子,無關愛情的立場,我也願意保護她,這道坎如果小清跨不過去,我幫她,萬不得已的時候,我會帶她走。」
馮遲的眼神不閃躲不遲疑,不是徵詢也不是乞求,他不過是將決定好的事告訴而已。
宋子休沒有感受到一絲狂妄,馮遲夠坦蕩。
***
八卦報道熱度不減,本就出色的梁躍江,這會搖身一變風流倜儻公子爺,每每看到電視,都讓人恨不得砸爛。
「他媽的想出名想壞名聲,別扯我女兒!」
蘇又清看著丈夫面泛難色,心情也是鬱悶,「行了行了,別添亂了,這些都是以前的,你別吵到小清。」
她看了看樓上緊閉的臥房,歎氣道:「這孩子太不懂事了,真的不懂事。」
「他媽都快被梁躍江氣的從棺材裡跳出來了!」宋子休慪氣不已,「梁敘和紀芙都是懂分寸知情理的人,怎麼就生出這麼個兒子!」
「前段時間還和我提結婚的事,梁躍江這個畜生,早知道這樣,就應該把他掐死。」
動怒間,兩個人都沒有發現輕聲下樓的宋允清。
「爸爸。」
細小的聲音傳來,夫妻倆這才察覺女兒已站在那兒,穿著睡衣,頭髮鬆垮的一把,臉色實在算不上好看。
「清清你不舒服?」一邊對丈夫使眼色,一邊拉著她的手上樓,「我讓唐叔叔來看看好不好?你都睡了一天了,身體難受要告訴媽媽。」
允清搖正欲說話,電視裡的新聞奪去注意力,無非又是一些嚼爛的八卦,「與未婚妻感情裂痕」「與公司實習生春宵一度,傳聞已與宋氏小姐解除婚約」。
宋允清在畫賽上的照片也被刊登出來,迷糊不清,但足以辨認。
宋子休拳頭握的鐵緊,身體緊繃怒在弦上,一回神,女兒的手已經覆上他的拳頭,軟而冷,她聲音很小:「爸爸,對不起。」
「對不起,我和小江,不會結婚了。」
明明語氣很弱的一句話,偏偏聽的百般難受,蘇又清忍不住背過身忍淚,小清拉著爸爸的手輕輕搖晃,「總是讓你費心啊,只是我真的受不了……」
宋子休把女兒的手握的很緊,再平常不過的表情,他不想給女兒壓力,就像不是什麼大事一樣,他只說:「好,我女兒,我來養。」
***
她去找過梁躍江。
到底不是狠心的人,21年的感情,青梅竹馬艷羨眾人,儘管現在很糟糕,很糟糕。
事到如今,已不能用簡單的對錯去解釋,她怎麼也理解不了梁躍江的行為,不就是,做了他不喜歡的事嗎。
梁躍江你又有沒有想過,你如此偏執的報復,得不到半分心裡平衡,反而悵然若失,讓人心傷透,多麼愚蠢。
允清試圖去忽略這一切,她站在小江樓下,幾次想進門,卻還是邁不出腳步。想到那晚夜深露重,她一步步走到半山腰,哭著叫他的名字,她的小江摟著另一個女人在房間裡,任她當傻子。
宋允清無論如何,都跨不過這道心理障礙,她找了無數個理由去解釋小江的行為,衝動,易怒,不夠成熟,太愛她而做出過激的行為引起她的注意。
她最後還是放棄,現實總是比臆想來的真實,她能找出千百個借口去彌補梁躍江的傷害,然而每次想到那晚,半分妥協都做不到了。
21年的美好,不是她不記得,就是因為太記得,所以受不了他的肆意揮霍。
心如死灰總是一瞬間的事,抽離所有的勇氣和期待,那些風花雪月的未來,本來就是霧裡看花,誰也摸不到它真實的模樣。
所以當梁躍江出現,悔恨懊惱再也無法偽裝時,宋允清從未有過的心死。
梁躍江不說話,宋允清也不吭聲,她只是看著他,眼睛清亮的沒有一絲躲閃,這樣的眼神讓梁躍江心虛。他突然將小清抱住,
「扯平了好不好?你以後不要再理馮遲,我也保證不鬧了。」
懷抱真熱,允清順從的貼著他,聽他急切有力的心跳,還有耳邊喘著粗氣的話,「扯平了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
不好,心真涼。
「小江。」
聲音溫柔如常,梁躍江心一喜,卻聽她說:「你知道嗎,沒有馮遲,也會有別人。」
「馮遲不是關鍵,你才是關鍵,小江你懂嗎?如果我要走,我就不會跟你一起這麼久。」允清失笑,「我給你做了早餐,我想了一晚怎麼跟你道歉哄你開心,我去你家樓下等了一整天,在藍舟別墅站了一晚,小江,這些你知道嗎?」
他緩慢的點頭,越來越無力,「知道。」
小清笑的更深,再抬頭眼淚都出來了,「你知道,你都知道,但是你卻捨得。」
她再也無法抑制的哽咽,「……梁躍江,我們認識21年。」
小清眼裡的難過摻著淚水,他所熟悉的溫柔愛人越來越遠,梁躍江恐慌的去拉她的手,「允清,允清你別這樣。」
「梁躍江,你才別這樣。」宋允清拂開他的手,那個字如燙鐵烙在梁躍江心裡,所剩不多的底氣瞬間抽空,他往後退了兩步,看著小清的背影,再也不敢去挽留。
她說:「別碰我,髒。」
***
一夜之間,宋氏與梁家取消婚約的消息暴走新聞雜誌,誰都記得那年的訂婚儀式,場面盛大的讓所有人驚羨。
這一個月,宋允清都待在家裡沒有出門,幫忙做家務,陪家人聊天,看似正常不過,卻總有不對勁的地方。
她的房間,再也沒有一張白紙,一支畫筆。牆上的畫作也被悄聲換掉,空曠一片好不習慣。
允清在花園裡種花草,不聞外界的傳言,馮遲給她帶了很多種子,還煞有其事的問:「想不想養動物?」
她本不喜歡這些,這會倒是認真考慮了番,然後點頭,「養什麼?」
「我給你弄條狼。」
她笑了出來,手裡的花灑一歪,濺濕了馮遲的衣服,「呀,不好意思。」
馮遲難得開起了玩笑,「喏,打個欠條,小清老師欠我一件乾淨衣服。」
她恍然,「我記起來了!馮遲,你還欠我一夜加班工資!」
白嫩的手掌在他眼前晃了晃,「以前幫你畫畫,那晚調顏色很晚才走,我在你手心寫的欠條。」
馮遲愉悅,「小清老師,你很小氣啊。」
她點頭,「被我騙了吧。」
「是,被你騙了。」
料不到他大方承認,語氣低緩別有深意,馮遲和她對視,嘴邊的溫暖掩飾不了眼睛裡的情緒。
允清笑了笑,「我也不打欠條了,加班工資和衣服相抵消吧。馮遲,你不欠我了。」
馮遲,你不欠我了。
她意有所指,背過身繼續擺弄植物,「楚楊花是不是要澆三次水?現在可以上膜了嗎?」
馮遲沒有吱聲,反問:「你打算怎麼辦?」
動作一停,宋允清斂眸,「沒打算,這樣挺好。」
「在家裡不出門,你爸爸把你保護的滴水不漏,就連工作也不要了,允清,這就是你所謂的,好?」
馮遲彈了彈旁邊的花枝,失笑,「允清,你變了。」
流言蜚語最是傷人,她和梁躍江的婚事擱淺,在R市也是巨大談資。允清以為生活的差別,不就是少了一個人麼。
她錯了,忽略了輿論和現實,女孩子臉皮薄,經不起打,經不起嘲諷。
連同事都對她躲閃了,好幾次她都在衛生間聽到別人聊天,「低年級組的宋老師你知道麼?」
「肯定啦,她之前那麼風光,現在混的不好啊,未婚夫出軌,都解除婚約了。」
「別人有個有錢的老爸,不愁嫁不出去。」
「切,不一樣了啊,誰還敢要啊?她都26了呢。」
宋允清下班途中有人跟蹤偷拍,隔日見報的內容總不好看,她不逛街,不出行,除了上班哪裡都不去,後來幾次,有狗仔跟到學校來了,她躲,他們不放,把個小女生都嚇哭了。
主任委婉的表示了這些對學校的影響不好,她第二天,便請了假不再去學校。
除了家人,還有偶爾過來看她的馮遲,允清誰都沒有見過。
馮遲知道,小清變了。安靜依舊,卻沒了生氣,每天做固定的事,跟她說話,她有聽,卻心不在焉。
如果只是這樣,馮遲想做的,只是在旁默默鼓勵她跨過這道坎。
偏偏,讓他看到了那夜的小清———
去書房找宋叔會經過她的房間,臥房的門虛掩,微弱的光從門縫裡透過,也許是心有在意,他回頭看了一眼,卻愣住。
裡面的人跪在木地板上,手肘撐著床,捧著一本小冊子摀住嘴,沒有聲音,馮遲卻看的清楚,她在哭,眼睛被潤的夠亮。
小清吻著冊子的封面,翻一頁,吻一下,眼淚越流越多,後來馮遲才知道,這本冊子,是她人生裡第一本畫畫作業。而第一頁,畫的就是卡通版的梁躍江。
那天老師佈置的題目———我最喜歡的人。
大多數學生畫的爸爸媽媽,老師還問過她:「允清,你爸爸這麼年輕呀?」
小允清紅著臉點頭,背起書包一溜煙跑走了。
馮遲不知她是用怎樣的心情去面對如今的一切,她就跪在地上,捧著冊子一頁頁落吻,愛情,教會她睹物思人。
失了心骨,平而又淡,如此生活的第二個月,馮遲終是下了決定。
晚飯後,他一把拉起小清上樓,不顧宋子休的目光和蘇又清的詢問。馮遲堅定且強硬,房門一關,他把小清按坐在床上,他看著她的眼睛,澄澈也真誠,他問:
「你想不想要新生活?」
她搖頭。
「你要得起,允清,我幫你重新開始。」
她遲疑,馮遲蹲下身,輕輕握起她的手,「我知道,21年的感情,你走不出去,我幫你,我帶你開始新的生活,流言蜚語我幫你擋,我一定推翻這一切,讓你體面風光。我不想看到你行屍走肉般的生活,允清,心裡只能住一個人,但是你的眼睛,有權利看到更多的風景。」
「等到你好了或者想回來的時候,我就送你回家,我知道,你不會愛上我。」
「允清,我只是要你,快樂起來。」
她落淚,她聽到馮遲的最後一句話:
「跟我走,我們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