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個字擲地有聲,驚得麒麟殿中一片寂靜。
大司馬將軍張大的嘴巴塞上兩個雞蛋還不嫌多,他看看說話的巫史,又看看坐在金座上的樂道,嘴巴閉合又張大,最後在樂道深覺有趣的注視下,一個虎撲撲向一臉平淡的巫史。
他摀住巫史晚歸的嘴巴,左右看看,確定宮人們都已經退下了,才將手鬆開一條縫隙。
「你小聲一點,」魁梧大將軍此時說話就像一隻蒼蠅在嗡嗡一般,「門有縫,牆有耳啊。」
站在一邊的巫理青桂看他的目光像是看白痴一樣。
不過他的意見和白石郎相同,「陛下怎可輕易將此事說出?」
樂道本人反而不像這兩人一樣如臨大敵,「只要殺了大巫就能解開朕身上的羅天萬象,這種事不說出又如何,想知道的人還不是已經知道,不然他們費盡心思,將大巫引離皇都作甚?」
「這不一定,」巫理常年與六卿之一的大司寇一起斷案判刑,說起話來也有理有據,「國師隨陛下征戰天下,樹敵頗多,針對他和針對陛下不可混為一談。」
「在朕這裡,針對他或是針對朕,沒有區別。」
樂道冷淡地道。
巫理青桂察覺到自己說了讓皇帝不悅的話,雖然還想說什麼,思慮片刻,決定暫且往後放一放,聽聽別人怎麼說。
白石郎已經從地上爬起,被他撲倒的巫史臉上沒有半點不快,輕描淡寫拍了拍手,重新退回一側,而聽到皇帝的話,白石郎眉頭深皺,像模像樣思考些許後,開口道:「與國師……以及陛下結仇的人,多矣。」
他抬眼瞄了瞄樂道,說:「青陸胡人視國師為叛徒,更有南疆百越,陛下才從東南平叛歸來,也知道因為當年蛇嶺之戰時,國師當著百越人的面,拿下南疆大巫的首級,或是如今流亡東楚那邊的四國聯盟,他們對國師破開前都城天京的星台一事尤恨,如有機會,他們絕不可能讓國師活下去……不過這些事陛下也都參與,更多的人的仇恨,應該還在陛下身上。」
「就這些,」樂道反問,「仇恨能綿延千年,卻也能輕易消弭,驅使這些人動手的,只有可能是這天下而已,這天下已落入朕掌中,他們可還是死心不改。」
白石郎低下頭。
追隨樂道多年的他知道,主君即將下令。
然而他沒想到樂道要派出的是雲谷郡左川關駐守的整整五萬守軍中的一半。
巫理巫史已經返回星台,白石郎從沒有如此刻這般懷念起國師來,若是國師在,只需要三言兩語就能打發皇帝的任性之舉。
……儘管下面被折騰的就會是國師自己了,但到底不會打擾到別人不是?
白石郎追著樂道進了後殿。
「陛下,冬日正是胡人厲兵秣馬南下之時啊,就算青陸已經臣服,此事也不能不防。」
「沒事,」樂道把損壞的外袍甩在一邊,「對了,石郎,朕還有一點事拜託你。」
「陛下儘管吩咐,但……」
「朕思念大巫,憂傷過甚,思慮成疾,醫官吩咐朕得好好休息,這個月的朝會改成三日一次吧。」
白石郎嘴角抽搐看著皇帝當著他的面脫下外衫內衫,露出衣服下,緊緊貼著骨頭,形狀優美的肌肉,以及十分健康的身軀,皇帝已經年近四十,依然半點老態不顯,配合他信口胡說的話,真是讓人無言可道。
樂道換了一身衣服,都是毫無花紋的麻布和棉布裁成,然後披上一件普通的皮襖,把雙刀用黑布裹住,掛在腰間。
白石郎感覺到自己的右眼皮跳了跳。
他顫抖著問:「陛下……您……您要幹什麼?」
樂道拆下髮冠,隨手紮成馬尾,最後換好了一雙舊皮靴,變成整裝待發的好兒郎模樣。
他連頭也未回,隨意對白石郎揮揮手,揚起眾人數天不見的,志在必得的笑容。
「放心,」他道,「朕只是要去帶回朕的大巫而已。」
***
二龍山。
這些日子,一直在懵逼和再次懵逼間循環往復的烏倫此刻當然……還是在懵逼著。
舅舅這個詞就像天上炸下來一道霹靂,將他炸得外焦裡嫩,只要再抹上一層鹽巴,就能端上桌,成為別人眾口稱讚的一道大菜了。
他下意識就想說不可能,然而在那黑巫的注視下,他想起那些把命丟在山腹裡的人和變成石像的商隊主人,在隨著人牙流浪時學會的小心謹慎再一次返回他身上,比起反駁,此刻更重要的是從這個瘋子一樣的黑巫手下保住命。
雖然現在這個人看上去對他很好,但世事多變成這個樣子,誰知道明天會怎樣呢?
於是烏倫緊緊閉上嘴。
他回憶他姆媽還沒有回歸冥河的日子。
烏倫是個胡人,不過他是在中陸長大的,他記不清三歲以前的事,有記憶起,就已經和姆媽一起生活在蒼龍山中,打獵為生。
深山裡兔子比人多,母子兩人活得深入淺出,少於他人來往。
四個月前,還是秋初的時候,有奇怪的人找到烏倫姆媽,姆媽自那天開始便生病,一天一天虛弱下去,最後藥石無救,短短一旬便病逝了。
在那群奇怪的人發現之前,他安葬了姆媽,偷偷下山,卻不想被人牙給捉住,充作奴隸。
烏倫從未想過他家裡是不是還有親戚,就算有也不關他的事情,更別說這樣一個開口說是他舅舅的人。
他不相信這個人的話,因此只能自己找線索猜測這個人的身份。
烏倫並非不知世事,他見過山下村鎮裡的小巫,那些小巫除了讓地裡的糧食長得更好一些,以及驅趕走跟兔子弱得一比的妖魔,別的事情都做不到,更別提隨手召來那樣的狂風,或是把一個活生生的人變成石像。
既然他不是小巫,普通的巫似乎也沒有這麼厲害,那麼……這個人會是一個大巫嗎?
整個三陸,有幾個大巫?
白陸的大雪山是千年扶桑木的生長之處,亦是巫的聖地,壺藏大巫守護在那裡,絕不會離開。還有百越郡,據說一年前有了一個新的大巫,但這個大巫絕不是黑巫。
只有大安國師,只有這一個大巫是驅使妖魔之力的黑巫,也是唯一成為大巫的黑巫。
烏倫聽過的故事裡,大安國師長了三個頭,兩個男人頭一個女人頭,長了八隻手,都不是人手,每天坐在星台塔頂,一頓飯要吃一百個人的肉,喝一百個人的血,和那個長了四個腦袋,六隻手,全身連同肉體都長著金剛寶石的名叫大安皇帝的怪物是一對。
……可是眼前這個人雖然頂著一塊鳥顱骨,卻還是人模人樣啊。
或者他可以偽裝成人的模樣?
烏倫再三打量,沒在赫連郁身上找到多餘的兩個腦袋和剩下的六隻手,在赫連郁莫名其妙回頭看時悻悻敗退,打算從別的地方找證據證明自己的猜測。
他打算從「舅舅」這兩個字入手,畢竟以烏倫絕對不大的心眼來看,不會有人願意自己隨便被什麼人叫舅舅的,平白攀親戚算什麼事。
母之兄弟稱之為舅,那麼大安的國師有姐妹嗎?
有。
這也是世人皆知的事情,大安國師和青陸女可汗是一對雙生子,這兩人出生前,上一任太陽大巫早霜就做出了預言,說木仁可汗和他的大閼氏將生下下一任太陽大巫,並且預言這個孩子會和三陸的新主相愛。
所以,大閼氏生下一男一女雙胞胎時,簡直嚇壞了世人。
雙胞胎中的女兒,光輝的那仁公主是太陽大巫的繼承者,後來更是成為了青陸的女可汗,除了她以外,大安國師沒有別的姐妹。
那仁公主一生沒有結婚,更不會有像他這樣大的兒子。
更別說,那仁公主就是死在大安國師手裡,如果自己真的是那仁公主的兒子,大安國師也不可能對他這麼好。
烏倫將這個結論在從頭到尾從尾到頭推兩遍,最後有理有據得出,這個人如果真的是大安國師的話,那麼這個人一定是傷了腦子變成了傻瓜。
夜裡在被篝火映得橘紅一片的雪洞,快休息的時候,烏倫把自己的結論一字一句說給赫連郁聽。
赫連郁給他的回答還是那句話。
「睡吧。」
和貓一樣弱的小崽子氣狠狠瞪了他半晌,最後還是裹著他的斗篷,緊緊挨著那隻雪地山羊,睡著了。
赫連郁輕笑片刻,心不在焉撥弄篝火中的木柴。
這孩子很聰明,他想。
也是,畢竟妹妹從小到大都比他聰明,她的孩子自然也該這樣聰明。
聰明總歸是好些的,等他把這孩子送到大雪山,也不用擔心這孩子會被大雪山的人欺負,大雪山的課業對這孩子也不會是難事,或許他還能把自己的一些東西留給他……不,這個還是算了吧,他這種會給別人帶來厄運的人……把這孩子送到大雪山後,還是不要和他相見了。
他把緊貼胸口的火玉吊墜取出來,塞到裹住烏倫的皮斗篷裡,然後從袖中取出一份信紙打開,藉著篝火的火光仔細閱讀。
這正是半個多月前,寄到星塔的那封信。
「……光輝的那仁,她的珍寶此刻安歇在鄙人身側,恭請赫連大巫,於年末三十,在雲屏城相見,鄙人奉好酒以待。」
隨信寄來的還有他妹妹的信物,以及那個他幾乎沒見過幾面,屬於那個總跟隨在妹妹身邊,沉默寡言的男人的信物。
妹妹死前,的確說過,她一年前生下了一個男孩,算一算,這個孩子應當九歲了,年歲也能對上,而且這孩子血脈中的靈力呼應著他,這個絕不可能作假。
既然他已經找到人,那就不必赴約,赫連郁皺起眉,打算把這封信丟到篝火中燒到。
就在這一刻,烏倫翻了個身,半個身子從披斗篷裡滾了出來。
赫連郁過去幫他把斗篷蓋好,目光掃過時,卻被烏倫的手指吸引住視線。
手指上的指甲在火光下是青黑色的。
今日早晨,這孩子用手抓他的時候,指甲還不是這個顏色。
……中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