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後的二龍山側峰南坡。
隧道崩塌而出現的陷坑旁,十八個人正圍著陷坑,像是一群螞蟻一樣忙碌,挖土,測量,取樣,畫圖。
這些人都是一身黑勁裝黑皮甲,腰間掛著苗刀,他們以黑布圍巾蒙面,圍巾的下襬用白線繡著一隻展開翅膀飛翔的燕子,這標記昭示出這些人的身份,正是大安暗衛,飛燕衛。
星台裡追在皇帝身後的侍官也在這裡,他同樣是飛燕衛的打扮,圍巾上以金絲勾邊的飛燕表示他是統領這十八人小隊的校尉,他不需要親自下陷坑,因此忙碌的飛燕衛們也忽略掉這個靠著山壁邊掛下的冰柱,唉聲嘆氣的年輕人。
在他三次嘆息的時候,終於有個同僚忍不住問:「大人,您在憂愁什麼?」
「我心裡有點不舒服,」侍官回答,「總有不好的預感,覺得馬上回發生什麼事情。」
這句平平常常的話竟然讓下面所有的飛燕衛停下動作。
只露出雙眼的他們交換了一個眼神,其中一人比出撤退的手勢,十七個飛燕衛整齊劃一,利索無比地從陷坑中跳出來。
這些人的動作輕盈地像黑貓,踩在雪地中的腳只留下淺淺的足印,片刻他們就遠離陷坑有十來丈遠,之前比劃手勢的那個飛燕衛確定這已經是安全的距離,才又向面無表情看著他們的侍官,比出一個手勢。
這個手勢文雅一點解釋,是請侍官後退三丈遠,粗魯一點說,一個字就足以準確形容。
滾。
侍官內心很受傷。
等了一炷香時間,雪坡上什麼變故也沒有發生,這十七個飛燕衛才不再擺出警惕的神色,重新向侍官圍聚過去。
「大人,以後請不要亂說話,好嗎?」那個之前問話的同僚說。
侍官訕訕道,「我也不是次次倒霉,你們擺出這幅如臨大敵的樣子才顯得大驚小怪。」
「謹慎些更好,」下令讓侍官滾的飛燕衛道,「屬下們與大人接觸這麼長的時間,已經對大人變化莫測的運氣無話可說。」
侍官輕笑。
「好了,你們找到了什麼線索麼?」
飛燕衛們都正經起來,有人當先開口道:「方向沒錯,國師幾日前曾在此地停留。」
他們七嘴八舌說出自己的發現。
「這下面曾經是個隧道,隧道結構不對,土層鬆散,非常容易坍塌,二龍山的土少有呈現這種結構。」
「坍塌時下面埋了三十三個人,八隻雪地山羊,還有五隻土龍。」
「人都沒死,雪地山羊跑了六隻,死了兩隻……國師這次出手輕得不像他。」
「在我們之前,已經有別人來到這裡,救走了被埋的人……這些人挖開雪泥的動作很專業,沒有留下什麼痕跡,可以推斷這些人就是當初挖隧道的人。」
侍官:「那麼我們可以得出?」
「一個針對國師的圈套,」發號施令的飛燕衛道,「不知道他們用什麼手段,將國師誘騙到陷阱中,然而就像我們知道的……」
在雙方實力宛如雲泥的時候,什麼樣的圈套都不會成功。
侍官思慮片刻,道:「把情報傳回皇都,我們繼續追蹤。」
周圍十七個飛燕衛都看著他,其中一個道:「但是大人,大家之所以在這裡停留這麼久,就是因為失去國師的去向了啊。」
山壁下一陣難堪的靜默。
侍官一手扶額,在片刻地不知所措後,他揮揮手到:「沿著周圍幾個方向找找,總會有線索的……」
「我這裡有線索。」
一個陌生的聲音悠悠道。
十八個飛燕衛悚然而驚,他們高高躍起,如黑燕子掠過水面一般,輕盈掠過潔白的雪坡,動作迅捷,然而並非是前進,而是飛速地後退。
下一刻靜靜蟄伏在地面上的冰雪被無形之力引動,彷彿一隻看不見的手,將落地的冰雪捏成各種形狀,奇形怪狀的雪塊阻攔在飛燕衛們的後退道路上,十幾塊透明的冰牆平地而生,霎時將雪坡上的飛燕衛們圍困在冰牢中。
一個飛燕衛用苗刀去劈那冰牆,卻只在冰牆上留下幾道白痕。
寒氣湧動在冰牢中,侍官搓著雙手,抬起頭,望見那個站在山崖上的人。
那是一個看起來非常乾淨的人。
白髮,白膚,白衣,他站在山崖上,風揚起他的雪發,看上去幾乎和雪地融為一體。
這人身上唯二不是素白的顏色,一個是綁在髮梢上的金鈴,一個是鮮紅如血的眼珠。
侍官喃喃道出此人的名字。
「大巫……雪滿坡。」
「啊,」雪滿坡說,「年輕人,你認識我。」
侍官用力將胸腔中的濁氣吐出來,再次為自己的運氣悲哀的同時,開口答道:「我們國師的手下敗將,前朝國師雪滿坡,你不是死了嗎?」
「大概是死的時候太過怨恨,所以我從冥河歸來了。」雪滿坡笑著說出驚人之語,「正好,我也有事要找你們國師,既然順路,那就一起走吧。」
十七個飛燕衛表情僵硬,而侍官欲哭無淚。
就在天生運氣不好的侍官想要再說什麼的時候,雪滿坡側移一步,指著身後顯露出的一尊石像,道:「來兩個人,這是我送給你們大巫的禮物,替我帶著上路。」
這種禮物帶給國師真的不會被皇帝削下腦袋嗎?齊齊產生這個疑惑的飛燕衛們默了默,知道此人厲害,不敢多嘴,之前打手勢的飛燕衛和另一個人前去搬起石像,另外的人聚攏得更緊密,把侍官藏起。
其中一個飛燕衛向侍官悄悄比劃手勢,讓他保重自己。
侍官無言點點頭。
雪滿坡似乎沒有發現他們的小動作。
「走吧,你們的國師,如今只能往蘇尼塔黑市去。」
***
翻過二龍山鋒利如刀的山脊,便可沿著山坡向下,入瓊水。
瓊水發源於大雪山下的冬青湖,匯入青陸和中陸之間的內海,如一條衣帶,將青陸和中陸分開,這條河在青陸被稱為珠戈爾,意思是從蒼穹上流下的瓊漿。
在冬季,它的表面會覆蓋上厚厚的冰層,十二月的時候,中陸和青陸的商人會像遷徙的群鳥一樣,一群群驅趕這牛羊馬匹,帶著他們的貨物來到這裡,他們在冰封的瓊水上鋪上草蓆,搭起帳篷,相互交換。
參與集會的會有數千人,各種珍奇從四面八方運到這裡,南翰海比碗口大的明珠,東楚郡繪著優雅花紋的瓷器,南疆深山中金絲楠與沉香,平陽郡的黃酒,青陸的牛羊,和最受歡迎的駿馬,都會出現在集會中。
當然,也少不了一種無論在中陸還是青陸,流通都非常便捷的貨物——奴隸。
烏倫和對面那個被草繩綁住的小孩對視片刻,面無表情咬下一口烤魚。
此刻他的打扮已經完全看不出曾經是個奴隸了。
衣袍是織錦鑲邊絲綢夾棉,腳上穿著的是牛羔皮縫製的靴子,可以把他整個裹上兩圈的黑熊皮外襖價值一金,大安國師卻眼睛眨也不眨花錢買下來,神色間似乎還有點嫌棄。
烏倫沒什麼好說的,畢竟這是給他買的東西。
等赫連郁替他把臉洗淨,頭髮梳好,紮成小辮,再帶上狐皮圓帽後,他看上去就和胡人的貴族少年沒有什麼兩樣了。
新鮮出爐的貴族少年得到一枚銀錢,赫連郁交代他看到什麼喜歡的儘管買下來,隨便走沒關係,他有辦法找到他——烏倫覺得這句話聽起來更像是威脅——便匆匆轉身,沒入人群時就像一滴水融入大海那樣悄無聲息。
烏倫牽著咩咩直叫的雪地山羊,呆呆站在原地片刻,從另一個方向擠入人山人海。
畢竟是少年人,哪怕面對天塌下來的事,只要放鬆片刻,就能將之拋在腦後,深山中長大的烏倫從未見過那麼多有趣好玩的東西,他一個帳篷一個帳篷逛下來,花錢如流水一點也不心疼,到最後接過烤好的魚,他已經把銀錢找散的最後十枚銅錢花了出去。
他蹲在奴隸攤子邊上吃,聽到嚥口水的聲音時抬起頭,和對面的奴隸崽子面對面。
兩個人的蹲在地上的姿勢是一模一樣的。
他們兩個對視半晌,奴隸崽子一直在吞口水,而烏倫加快了啃魚的速度。
木籤上最後剩了還帶著大塊肉渣的魚尾巴。
烏倫把魚尾巴和木籤一起丟給奴隸崽子,牽著雪地山羊轉身就走。
他沒走幾步遠,就聽到近處突然掀開一陣喧嘩。
「哪個該殺千刀的王八羔子偷了我的錢!」
大吼的是一個胡人漢子,肩寬似巨猿,身形似鐵塔,足有九尺高,回過頭的烏倫見到這樣的壯漢下意識就瑟縮了一下,然後想起自己已經並非那個任人打罵的小奴隸,又重新挺直背。
這胡人漢子站在人群中好比鶴立雞群,烏泱泱的人山人海因為他一聲大吼驀地分出一條道路,烏倫正也想避開,突然聽到一個尖利的聲音喊道:「是他!這個人是小偷。」
「就是這個小子,明明是個奴隸,卻能穿這麼好的衣服,一定是小偷!」
穿黃袍也不像太子的烏倫怵然而驚,猛地回過頭,發現原本撿著他的魚骨在啃的奴隸崽子被一群大奴隸壓在身下,奪走了魚骨,有擠不進去的奴隸指著他大吼,眼神中的惡意像是一桶冰水潑在烏倫頭頂,凍得他打了個寒顫。
巨漢和烏倫之間的道路被人讓開,烏倫和巨漢佈滿血絲的眼球對上視線,過去的本能驅使他轉身就跑。
他靈活地鑽進一個帳篷,然後從另一個帳篷鑽出來,鋪在冰面上的草蓆被他掀飛,在無數人的叫罵中將巨漢甩遠。
接下來追在他身後的便是數十個手持長棍,維護集市秩序的打手壯漢,這些打手對道路的熟悉在烏倫之上,小小一會兒就將烏倫逼入死路。
好在烏倫已經看到救星。
喧嘩聲讓正在向商人詢問藥材的赫連郁回過頭,他詫異看著自己外甥眼角飆淚跑過來,大巫一瞬間有些恍惚,因為此情此景太過熟悉,當年還在天京城的時候,他尚是在星台學習的小巫,每次星台放假,樂道陪他去買東西,不管一開始怎樣說好,最後他們都是被一群人追著離開集市。
他低低嘆息了一聲,放出一道風,托著烏倫向前,在這孩子跌入他懷抱之前,一馬當先的打手頭子已經拉住烏倫的帽翎。
赫連郁握住打手頭子肌肉虯起的手臂,用力往下一壓。
鋪地的草蓆飛起,打手頭子腳下一滑,就被巨力壓得跪了下去。
同時打手頭子仰起頭,仰望的視線正好和鳥喙下赫連郁下垂的目光相觸。
「怎麼是你?!」打手頭子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