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靈在水中撐開一個氣泡,把大巫籠罩起來,赫連郁看到氣泡的邊緣悄然爬上一層雪白的冰霜,雖然它無數次地迫於水的力量而碎開,但顯然只要有機會,它就會再次冒出來。
水中的寒冷非比尋常,胸口火玉帶來的溫暖被迫縮成一團,瑟瑟發抖。赫連郁無言抽出腰間獸骨打磨的短刀,指尖沿血槽慢慢滑動,刀刃光滑如鏡,倒映出他充斥殺意的眼睛。
完美的渾圓被陰影籠罩,裡面交織的淺藍淺綠顏色變深,像是鉛雲暴雨下的湖水。
赫連郁眨了眨眼,按捺下各種不快的想法。
作為巫……竟然和妖魔聯手?
老師要是知道,大概會氣得變成流星,砸死這個過去讓他得意的弟子的。
可惜雪滿坡暫時不用擔心被流星砸死的問題,反而是赫連郁需要擔心自己會不會窒息而死。
風靈支撐氣泡不被四面八方湧來的水壓破,並且竭力從水中獲得生命必須的那一類東西,它足夠努力了,但赫連郁還是感覺到憋悶。大巫放緩呼吸,指尖輕輕彈了彈骨刀的刃口,聽著骨刀發出清脆如鈴一般的響聲,剎那間昏黃的光暈從匕首上燃起,短短片刻從黯淡變得明亮,讓他足以一覽水下。
赫連郁這才看清這只妖獸的全貌。
那是一隻有小山大的龍鯉,它身軀彎曲著游動,突出一側比碗口還大的鱗片。鱗片整齊覆蓋它全身,映著赫連郁放出的光輝,每當龍鯉甩動尾巴,它們就煥發出如同鮮紅石榴石一般的光華。水下暗流湧動,波光和鱗片反射的光暈開在一起,將整條龍鯉變得流光溢彩,看著就很漂亮。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兩根彎刀一般的獠牙從魚下唇生出,給這活生生的珍品添上三分猙獰。
大巫的落水顯然讓這龍鯉欣喜萬分,急切想要完成任務的它張開黑洞大口,對著赫連郁的方向就是一吸。
赫連郁熄滅了光,順著倒捲的水流向移動自己的位置,他的決定很及時,因為下一刻就有幾十隻冰矛尋著水下的光,以要把赫連郁紮成烤肉串的勢頭,從天而降。
「去。」
赫連郁眼珠微轉,手指指向那幾十隻冰矛,風靈不贊同地發出咻咻的聲音,但還是依照大巫的指揮,帶動河水一起轉動。不斷有冰矛落下,而捲動的河水帶著冰矛調轉方向,以矛頭指向龍鯉。
龍鯉渾然不覺。
冰矛冰刃射入水中帶來大量的氣泡,冷眼一看,好似天上正在下形狀古怪的冰雹,赫連郁下潛一些,抬眼望水面看,卻無法透過激浪翻捲的水面看到雪滿坡此刻的神色。不過就如同赫連郁想的那樣,妖魔和雪滿坡之間並沒有默契的配合,如同所有面對敵人消失不見的大巫,雪滿坡以大面積的攻擊,將所有赫連郁可能出現的地方籠罩。
他忘記了水下除了赫連郁,還有友軍。
當然,也可能是在除掉赫連郁時,順手除掉這只龍鯉,對他來說再好不過。
那是靈力加持過的冰矛,輕易不會折斷融化,一口氣將落入水裡的大部分冰矛冰刃吸到嘴中,閉上嘴的龍鯉感覺自己吃了一口鋒利的冰渣子,疼得它尾巴橫甩,狠狠撞上河灘。
「轟隆——」
又是大片大片冰層斷裂,落入水中。
龍鯉很快發現一口冰渣子並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這些冰渣子在它口中凍成了一塊有棱有角的大冰垛。
它張不開口了。
赫連郁的狀況也不是太好,河水翻湧的太過厲害,四面八方的力量拉扯住他,要把他拋向河底,拋向水面,拋向河畔,或者隨便哪個方向。憤怒的龍鯉爆發出的力量更強,魚尾甩動便是一個大漩渦,風靈無聲咆哮著,想要將自己的主人穩定在某個落腳點,然而在水中它劣勢盡顯,為赫連郁撐起的圓球也在壓力下變扁,時不時一縷空氣被扯出,在水裡化為一長串的氣泡。
大巫輕咳了一聲。
他手指向那條在河底發瘋翻滾的龍鯉,對風靈道:「這個也得拜託你。」
霎時,風靈發出氣惱的咻咻聲,勉強支撐的氣泡無聲爆炸開,變成無數小氣泡,破碎散開。
就在赫連郁被捲入漩渦中的前一刻,突然一雙手從他背後伸出,穿過他腋下,拖著他手臂。
他被納入懷抱中。
風靈放出所有的力量,在水裡它有了形狀,看上去真的變成了一把巨大的刀,破開水流,分開水道。岸上的烏倫瞪大眼睛,看到整條瓊水的河水停滯片刻,就在他以為時間也跟著一起停滯時,河水沿著風刃衝過的路線向兩邊分開,同時揚起兩道方向相反的巨浪。
瓊水被分成兩半。
一個呼吸後,比烏倫見過的最高的房屋還高的水浪崩潰垮塌,新的水浪撲向兩側河畔,捲著浮冰,沖上南岸二龍山的山腳,和北岸青陸被雪覆蓋的草原。
撤離的商人們屁滾尿流跟著全羅秋,爬進二龍山上的一處山洞,飛燕衛們義不容辭落在最後,雖然沒有被水浪衝走,卻變成了十七隻濕透了的燕子。在他們看不見的對岸,倒霉的胡人士兵跑都來不及跑,就被水浪推出三里地。
這些水浪退回瓊水中時,赫連郁孤零零出現在北岸青陸的河灘上。
大安的國師渾身狼狽,他的斗篷在水下時就不知道被捲到哪裡去,四肢著地陷在軟爛的河灘上,黑髮黑袍濕淋淋緊貼皮膚,水滴還未從他身上滴落,就已經凝結成冰。
「咳、咳咳。」
赫連郁翻過身,狼狽地吐出一口水。
退回的水浪也掃走了河岸上的積雪,露出被積雪覆蓋的枯黃草地,雪滿坡漫步行走在枯草間,寒霜從他腳下蔓延,一路枯草變成冰屑破碎散落。之前眼見著暫歇的暴雪再一次降下,飛絮般的雪花無風力相助,便飄飄然落在赫連郁的肩頭。
「剛才那一招如果是用來對付我,我大概早就回歸冥河了吧。」雪滿坡站在赫連郁跟前說,「或者對你來說,只有妖魔才是真正的生死大敵?」
赫連郁還在咳嗽。
雪滿坡竟然也十分有耐心地等待他順過氣,半晌赫連郁恢復呼吸,在草地上坐穩,抬起頭,看著眼前這個一身霜雪的人。
兩人對視,赫連郁道:「我從不曾這樣覺得。」
「是嗎?」
雪滿坡看上去並不相信赫連郁的話,不過他沒有繼續反駁,前朝的國師彎下腰,將自己攏在寬袖中的手伸出,握住在那樣湍急的水流下,竟然沒有從赫連郁頭頂脫落的鳥顱骨長喙。
霜紋頓時在鳥顱骨上蔓延,連赫連郁的黑髮上都凝起一層白霜,雪滿坡正要掀開這塊鳥顱骨,眼底突然瞥見腳邊水窪上一閃而逝的刀光。
燕風出鞘是那樣的悄無聲息,一絲光線乍閃,散發著寒氣的刀刃便已經落在了雪滿坡的後背上,如劈開一張白紙一樣,從頭到腳,沒有受到一點阻礙地順利劃出一個豎起的一字。
樂道水鬼一樣地從瓊水裡冒出來,招呼也沒打就把雪滿坡劈成兩半。
做完這一切的樂道刀勢不停,燕風尚未收起,風從另一把鷹刀梟影的血槽裡流過,發出女鬼哭嚎般的叫喊。而同時重新扶好了頭頂鳥顱骨的赫連郁站起來,不知何時手裡拿起一件古怪的事物,動作間發出叮叮匡匡的響聲。
所謂古怪的事物,是被金絲編織在一起,塗抹了胭脂蟲、靛草、五倍子,梔子和紫貝殼粉的骨片,它們被編織成三尺見寬的四四方方,中間是一個比赫連郁的脖子寬出一線的圓洞。四個角墜著青色骨珠和長長的鴉青翎羽。赫連郁慢條斯理地將它沿著對角對折成三角形,然後它穿好,扣上玉花扣,順便喚來一個小小的火靈,將自己身上烤乾。
他做這些的時候,一刀只劈開了一個雪人的大安皇帝彷彿真如民間傳說那樣,臉上一雙眼,腦後勺的頭髮下也一雙眼,他看也不看就反手一刀,刀勢癲狂,卻精準無比劈向藉著雪人替身逃出一命的雪滿坡的兩眼之間。
被羅天萬象阻了一阻,雪滿坡後退,冰牆平地而生,攔下接踵而至的刀光。
赫連郁站在原地沒動,風靈在剛才化為風刃斬斷龍鯉時,已經耗盡力量,返回鳥顱骨中,不過樂道已經給他帶來補給——
——就是剛才那個像是披肩,或是過於寬鬆的外袍的東西。
赫連郁的敵人們,敬畏地稱呼它為十萬魔骨。
百年的亂世不知道滋生了多少噬人血肉的妖魔,他們一個個被戰亂和死亡養得豐滿肥厚,幾乎能超過過去任何一個時代的強大。可惜,在他們真正形成一股力量之前,某個無畏的妖魔惹惱了那時只是個普通黑巫的大安國師。
結局是所有在亂世裡享有不小名氣的妖魔都被赫連郁以及樂道找出來,一個一個掐死。它們的屍骨大概能堆成一個蒼龍山脈,其中最具有力量的部分被挑選出來,封印妖魔的魂靈。
它們是赫連郁最有力的武器,這幾年被皇帝陛下——在沒有徵得赫連郁同意的情況下——保管了,不過現在,它們回到了它們主人的手中。
這是將赫連郁引入包圍的謀劃者,最不希望看到的變故。
面對火焰,雷霆,狂風,看不見的刀光劍影,雪滿坡狼狽地停在了一顆枯樹落滿雪的枝椏上。
「你二人之默契真是渾然天成,」他格外感興趣地說,「到底如何能做到?要像你們這樣相愛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