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似骷髏的雲屏城城主見到赫連郁,就抹著眼淚拉著他的手不放。
「殿下!多年不見,鄙人思念如滔滔江河啊!」
誇張的語調讓赫連郁寒毛豎起,而樂道盯著雲屏城城主的一雙手,思考如何剁下來餵狗。
在他發作之前,赫連郁輕巧地把自己的手掙脫出來,雲屏城城主正要繼續撲過來,被阿日善和樂省聯手攔在大巫的一丈之外。
然而這阻攔不了雲屏城城主的熱情,他扶著阿日善的手臂,片刻後,竟然開始拭抹眼淚,他抽泣說:「您還是這樣健康,真好,殿下。」
赫連鬱抑制住自己嘆息的衝動,道:「的確有很久沒見了,城主大人……那邊是準備好的筵席嗎?」
城主從善如流跟著改變話題,「是,一切都準備好了,很快就能入座。」
一個時辰後,從未經歷過公卿間筵席的烏倫懷疑,這個雲屏城城主口中的很快,應該和平民奴隸口中的很快,是相反的意思。
他們先是被帳篷裡的侍從分別請到另外的房間,烏倫踩著柔軟如嬰兒皮膚的絲綢前進,覺得越往前越溫暖,很快氤氳水汽瀰漫了整個走道,在侍從掀開繡著白雕的門簾後,他看到了一個巨大的水池。
青石鋪地的水池裡灌滿溫熱的水,水面上漂浮著細碎花瓣和香草葉,香味對烏倫而言有些刺鼻,他鼻尖聳動,在所有人反應過來之前,打出一個大噴嚏。
烏倫擦了擦鼻子,再抬起頭時,他發現剛才還默不作聲的侍從們已經火急火燎地將池子中的水放走,撈起裡面的香料,打掃池壁池底。就一眨眼的功夫,水池裡的水就換了一撥,新灌入水池的水清澈見底,裡面沒有放任何東西,若不是空氣中還有殘留的淡淡香氣,恐怕他會覺得之前不過是他的幻覺。
那個時候,烏倫覺得這已經是非常奢侈的了。
直到他泡完出來,見到了所謂的筵席。
有十幾張紅漆方桌,擺放成凹字的形狀,上面滿滿擺放著大盤小盤,大碗小碗。先是奶茶、奶酪、奶酥、奶油,然後是黑鐵大鍋裡鼓著泡的羊骨湯,牛肉和羊肉薄片,擺放在白菜葉上的羊肉串牛肉串,大塊大塊的手抓肉,比成年人手臂還長的蒸魚,還有炒米、麵餅、糕點。滿滿噹噹,毫無縫隙,但那些衣著鮮豔的侍女還在不斷上菜。
這讓烏倫覺得,可能這所謂的筵席除了他們幾個外,還有別的客人,結果直到所有人上桌,他才發現,全羅秋和他的女奴根本沒有出現在這裡,除了雲屏城城主,青陸的巫阿日善,參與筵席的只有大安皇帝和他的國師,加上樂省,以及他自己。
也就是說這足夠一百個人敞開肚子大吃大喝的食物,只屬於六個人。
烏倫發現,這是他第一次在面對食物時,完全提不起一點興致。
在他的斜對角,皇帝陛下掃了他兩眼,便轉過頭,對赫連郁道:「你外甥這些年是交給哪個人帶的?雖然他父母是未婚生子,但雙方出生都很好吧?」
「賀統領的胞姐,那仁幼年的玩伴。」赫連郁說的賀統領,是那仁的侍衛長,也是烏倫的父親,「十七歲回青陸的那一次,我見過她,是個很好的姑娘。至於你想諷刺烏倫小家子氣這種事,我得說他這樣挺好。」
「我沒想說這小子小家子氣,不過你要是想把這個孩子留在身邊,小心他被皇都城的一群狐狸吞得骨頭渣子也不剩。」樂道說。
「他不適合留在我身邊,他會去的地方是大雪山。」赫連郁說。
樂道眨了眨眼。
他盯著赫連郁看了一個呼吸,發現大巫半點開玩笑的意思也沒有,才恍然大悟再一次去打量烏倫,這回他打量得可認真多了,那灼灼探究之意,在場所有人都能感覺到。
直到把烏倫看成一座僵硬的雕像,他才收回目光,側頭和赫連郁咬耳朵。
「血脈這玩意兒,真是奇妙啊,哪怕是巫朝,太陽大巫的天賦,也很少被父母傳給下一代吧。」
「你打擾到我夾菜了,陛下。」大巫推開孜孜不倦騷然他的皇帝。
這兩人一番動作,他們自己倒是沒覺得怎麼,但是讓旁觀人一陣臉紅心跳,席上人除了他們兩個坐在一起之外,其他都是佔據紅漆木桌長龍上的一個方向。赫連郁的坐墊比起樂道的靠後一些,代表他是以從屬於樂道的巫這個身份上席。本來以他大巫的身份,根本不必如此,但他還是這樣做了。
這讓想和赫連郁交流感情的雲屏城城主非常悲傷。
不過烏倫已經知道,為何六個人的筵席上竟然會擺上一百個人的食物了,雲屏城城主為他親身示範。這位只剩下骨架的胡人漢子每道菜只讓侍從幫他夾一口,就再也沒有嘗過佳餚剩下的部分。
「因為主菜還沒有上來呢。」樂省隔著三四隻桌子對他說。
還有主菜?!
就像是呼應烏倫的想法,主菜終於在最後一刻登場。伴隨著鮮花和馬尾琴蒼涼的樂聲,被四個侍女合力抬來。烏倫首先看到的是一塊長方形的木板,等四個侍女把木板放下,他才看到木板上是一整隻烤羊。外皮焦黃,油脂順著肌肉的溝壑流淌,散發著肉的芬芳和熱浪。
然後另一個侍女走上席間。
這個侍女和其他侍女截然不同,她的美麗就像月季上的露珠那樣散發著星星光輝。雪白的膚色讓紅唇好似在燃燒的火焰,金絲環和銀絲環從她纖細的手腕一直延續到手肘,胸前大片赤裸的雪白上也有黃金的頸環,上面鑲嵌著碧玉和寶石。她也沒穿鞋子——通常不穿鞋子的都是巫——小腳陷入柔軟的羊毛中,看上去和被鞣製得雪白的羊毛不分彼此。
「這是我最喜歡的侍女,珠蘭。」雲屏城城主說。
珠蘭的確是一位曼妙的可人兒,她用小刀切下烤全羊的後腿,並將白銀小刀展示給他們看,動作一合一開,像是孔雀在跳舞。她有一雙深綠色的眼睛,人們通常形容這種顏色為翡翠色,當她直直看著你的時候,你就會覺得自己不僅倒映在翡翠上,也倒映在她的心裡。
樂道突然伸出手,遮住赫連郁的眼睛,打斷珠蘭對赫連郁的注視。
赫連郁垂下眼,這回他沒有把樂道的手推開。
珠蘭將肉片從羊後腿上削下來,先是焦皮,然後是肌肉,一片片擺放在盤子裡。這是羊身上從嬌嫩的肉,自然要獻給席上最尊貴的人,她端著盤子向樂道和赫連郁的那一桌走去,走到席前,以尤其優雅卻更凸顯身材的動作慢慢彎下腰,舉著盤子送到赫連郁面前。
樂道的臉已經黑如鍋底,他接過盤子,不耐煩地揮手讓珠蘭退下,等他回過頭,竟然發現赫連郁像是什麼事也沒發現一樣伸出筷子,從他手裡的盤子裡夾起一塊焦黃肉皮。
「……」樂道。
他動作極快地把盤子放到距離他們最遠的地方去了。
「啊,」旁觀這一幕的烏倫問,「樂省大哥,這個女人是想當我舅媽嗎?」
***
「連你外甥都看得出她在勾引你!」
回到房間的樂道說。
晚宴結束——或許不能稱之為晚宴?畢竟宴席結束時已經是凌晨——後,答應城主出席今年雲屏城的冬祭後,疲憊的客人們被挽留,在王帳中暫住一晚。
當然,皇帝和他的大巫並沒有被安排在同一個房間,但這不能阻止皇帝緊隨大巫之後,進入不屬於他的房間。
皇帝陛下在赫連郁的房間裡轉圈,他從房間這頭走到房間那頭,循環往復。赫連郁坐在地氈上,靠著矮桌,雙手托著下巴,雙眼無神看著樂道,樂道則像一隻跳舞的蜜蜂,一邊飛一邊嗡嗡嗡。
「她今晚一定回到你的房間來找你,打著請教巫術的名頭,和你徹夜談心,然後談著談著就到床上去了。」
大巫慢吞吞道:「我以為想這麼做的是你。」
樂道猛地轉過身。
這一刻皇帝陛下身上的氣勢達到頂峰,就像一隻猛鷹張開寬大的雙翼,恐嚇它的敵人,他盯著赫連郁,彷彿馬上就要撲上去,張口叼住他身上任何一塊肉都好。
赫連郁面不改色說:「陛下的確很久沒有……如果您那麼喜歡那個侍女,那我把這個房間讓給陛下好了,待會兒您可以和她聊聊天。」
皇帝依然盯著赫連郁看,光線下,赫連郁能看到他深沉琥珀色的眼眸中瞳孔在縮小,赫連郁和他對視片刻,聽到他充滿疑惑地道:「你明明……我覺得你明明……」
……你明明也是喜歡我的。
樂道在心裡慢慢說。
那種感覺絕不可能是錯誤。
皇帝沉思著,他收回放出的氣勢,挺起背,半晌後,在赫連郁的注視下,他摸出一枚銅幣,並把它平舉在赫連郁面前。
是那一枚樂道從拜日教巫女手上拿到的占卜銅錢,骯髒的綠鏽遍佈其上,遮蓋了上面凸起的字跡,如果它沒有那麼陳舊,赫連郁將會看到玉緣兩個字——是一個殉情而死的大巫的名字,人們認為她和她的星辰會保佑天下有情男女。
這枚銅錢是專用於愛情占卜的。
樂道另一隻手握成拳豎起,將銅幣放在大拇指指甲蓋上。
銅幣彈起,翻轉,落下,被樂道拍在手背上。
「群星在上,我向玉緣所祈禱的是你和我的緣分……赫連,這一次你可知道占卜的結果?」
皇帝十分流暢地,如同演練過無數次一樣地,說出了在禮節上,他只應該對皇后說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