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下定決心的大巫

  哪怕是最深的黑夜也不會有這樣安靜了。

  但這只是相對於房間裡的兩位主角來說,實際上細微的聲音依然無所不在,因為奇蹟而出現的好天氣已經散去最後一分力量,北風降臨草原,為自己重新勝利而狂號。為了對抗重新降臨的寒冷,房間裡點著火爐,通紅的煤炭會突然發出辟裡啪啦聲。

  然而赫連郁看不到,聽不見,摸不著——

  ——他心裡滿滿是眼前,對他說出傾慕之言的樂道。

  赫連郁不是傻子,更別提大巫力量,都以心為基礎,他不可能察覺不到自己的心意。

  他喜歡樂道比樂道以為的更久,他甚至能猜出來,樂道從他們兩個不過是兄弟這個思維裡跳出來,絕對不超過一個月,而他察覺自己的心意,已經有十多年了。

  從他決定把自己的羅天萬象紋在樂道身上那一刻起。

  調動當時所有的物力人力,一把轟開南疆大巫的寶庫,點燃價值千金的香料,用各種手段炮製常見不常見的染料,從七彩顏色的羽毛,到磨成粉的白玉青玉翡翠珍珠水晶金剛石。然後是整整三天三夜,從儀式準備前的齋戒沐浴開始的,不眠不休。

  他跪在昏迷不醒,身軀好似堅冰一樣冰冷的樂道旁邊,一點一點將顏色和花紋紋在樂道的後背,一開始,他每成功一點,就瞥一眼那從樂道手心沿著血管向上,快要蔓延到樂道心口的黑線,後來則全神貫注,完全忘記時間一事。等他渾身虛汗落下最後一筆,抬頭見到黑線緩慢後退,他才確定,自己從冥河河畔拉回了這個人。

  書簡中描寫的動搖,差錯,幻境,沒有一個出現。

  這說明,他自己佔據自己心靈的部分,根本不能和樂道佔據他心的部分比較。

  哪怕是見識不廣的女奴,也會說——這是愛啊。

  他愛著這個人,二十二歲的赫連郁立刻明曉了。

  但是……他們……不,是他,他決不能以男女之愛,愛上任何一個人。

  三十七歲的赫連郁眨了一下眼。

  樂道正緊緊盯著他的眼睛看,最初相識的時候,樂道就很喜歡赫連郁的眼睛,那是春天生滿青草的池塘,當赫連郁不快的時候,藍色會深一些,高興的時候,則是翠色會深一些,漂亮得像是岫玉。就在剛才,他見到春池透亮,卻在下一個呼吸結了白濛濛一層冰,什麼也看不出來。

  他只能視線下移,看向赫連郁的嘴唇。

  皇帝覺得,這唇形很適合親吻。

  在樂道付諸行動之前,赫連郁開口了。

  「我很高興您這麼說……不過,陛下,」他的敬語把這句話變得冷颼颼的,「您已經快不惑之年了,母愛對您來說,應該是可有可無的東西了。」

  樂道:「……」

  皇帝陛下的神色是和烏倫一樣的懵逼。

  赫連郁輕輕移開眼神,不讓自己去看那張臉,「當初還在天京城的時候,您就說過,我很像您的母親,所以才那麼喜歡臣下在一起。雖然我對此感到榮幸,但是……如果對公卿們推薦的二八少女不合意,您也可以找個年紀比您大一點的……」

  「赫連。」樂道冷冷說。

  赫連郁立刻轉回視線,唇角勾起,勾出一個愉快的,虛假的,無力的笑容:「我在。」

  「你說的這個,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樂道以皇帝的語氣問。

  「前朝光武二十七年,我被星台的同窗欺負,你替我打了一架,當天晚上在你的別館裡,你對我說的。」赫連郁想都沒有想就報了出來。

  「記得真清楚,很好。」

  樂道點點頭。

  赫連郁又眨了一下眼,他沒有看清樂道臉上的神色,就見到這個男人旋風般的轉身,離開了他的房間。

  至少半個月內,樂道都不會再提此事了,大巫想。

  至於半個月後如何……那時候再見招拆招吧。

  他放鬆背脊,倒在地氈上,柔軟的羊毛帶給他虛無的溫柔,赫連郁伸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試圖擋住紛紛湧現出來的幻象。

  紛紛擾擾的幻象中,有蒼老的聲音在講述。

  這個聲音先是平和的,如流淌的蜜水。

  「可汗的孩子,將出生在五年後的春分,他秉著最閃爍的天辰來到這世上,點燃星火,照耀永夜,從一千年前起,到一千年後,所有的大巫都向他投向目光,注視著他,從生到死。而那即將開啟新輝煌,新皇朝的人,將會和他相愛,讓他成為輝煌的一部分。」

  那個聲音陡然一轉,在臨死前發出尖銳地咆哮。

  「我詛咒你!我詛咒你們兄妹!弒父的狂徒,殺親的罪人!我詛咒你們一定會愛上不該愛的人!你們會共度那條滿是蜜糖的河流,直到這個人因為你們的罪惡而痛苦死去!」

  說出預言和詛咒的人是同一個,那仁的老師,上上任太陽大巫早霜。

  五年前的大雪山,那仁在死前告訴他,她從未對烏倫的父親說過愛,但是烏倫的父親還是死了,在烏倫出生不久,突然被毒蛇咬了一口,在她趕到之前就已回歸冥河。

  「那不一定是詛咒的力量,」大雪山的深谷中,那棵有千歲年紀的扶桑木下,青陸的女可汗躺在的樹根上,斷斷續續對他說,「但是我沒抓住下手的人,一點蹤跡也沒有抓住……哥哥,你千萬要留心……如果你愛上了什麼人,一定要看住他,好好看住他。」

  赫連郁仔細調整呼吸,好讓自己不會一不小心發出顫抖地哭腔。

  ……絕不可以,他絕不會讓人殺死樂道。

  如果有誰要這樣做,他一定會提前殺死這個人。

  房門突然響了。

  「殿下,」門外,貌美的侍女珠蘭輕輕敲打房門,「殿下,珠蘭有關於巫術的問題,想要向您請教。」

  「滾。」

  「殿下?」

  「滾!」

  侍女發出倉皇的尖叫,門內的怒喝聲一開始低沉得像冰塊,到三分之一處驀地拔高,感受到主人暴怒的風靈頓時驚醒,它只搧動了一下翅膀,就讓門和侍女一起飛了出去。

  赫連郁一臉陰沉出現在了房間門口。

  風靈替他扶起顫抖地侍女,他在侍女撞歪的下巴上輕輕一點,讓那個下巴回到原位。

  「抱歉,我很累了,不需要任何打擾,明白嗎?」

  侍女珠蘭跪在地上連連點頭,她一張漂亮的臉蛋已經因為疼痛而扭曲了,赫連郁隨手給她施加了一個止痛的小巫術,揮揮手讓她回去。

  她離開時的背影就像是遇見了妖魔。

  ***

  珠蘭摀住臉,狂奔出王帳。

  王帳周圍還有數不清的帳篷,這是給勇士們,以及可汗——現在是城主——的女人們居住的,珠蘭自然也算是城主的女人,更因為城主的厚愛,她有一座單獨屬於她的帳篷。

  她離開王帳的時候,腳步還那麼倉倉皇皇,等到了自己的帳篷前,姿態已經優雅又美妙了,路過的侍女一見到她就低下頭,所以沒有一個看到她臉上猙獰的笑意。

  她回到自己的帳篷裡,反手關上門。

  帳篷裡已經有了兩個人,不過珠蘭完全沒在意,她靠在門板上,渾身顫抖著去掰自己的下巴,那勢頭簡直是要把剛剛回到原位不久的下巴再次掰歪。

  「我要殺了他,」珠蘭呻吟重複這句話,「我一定要殺了他。」

  「我們都想殺了那個人,」一個人說,「珠蘭大人,冷靜一點吧。」

  說話的這人口音十分古怪,他渾身罩著黑袍,上上下下沒有一絲縫隙會露出他的皮膚,包括眼睛也一樣。他站在陰暗的角落裡,似乎頗為懼怕火爐中跳躍的火光,有水跡從他腳下蔓延,散發開一股古怪的腥味。

  另一個人,穿著紅袍的拜日教巫女扶著珠蘭,不住撫摸她的背,直到珠蘭慢慢吐出一口氣,平靜了情緒,才鬆開手,安靜退到一邊。

  「鮫汝大人,」珠蘭眼睛發亮,曼聲道,「你可是終於來啦。」

  渾身罩在黑袍中的鮫汝點點頭,他往左側移了一步,好讓珠蘭看看他帶來的東西。

  那是一個大蚌殼,足夠珠蘭伸直腿躺進去的那麼大,表面散發著珍珠般的光輝,有美麗而玄奧的花紋,像是天然的,不過烏倫如果在這裡,就會發現,這些花紋和這幾天赫連郁讓他練習的描圖很相似。

  鮫玉把蚌殼的一瓣掀開,露出裡面他帶來的真正交易品。

  那東西和成熟石榴子一樣小,也和成熟石榴子一樣鮮紅剔透。珠蘭走過去,用素手拈起一枚,舉起它,在蠟燭下仔細看。

  裡面似乎有鮮血在流動,再認真看的時候,又像是錯覺。

  珠蘭知道她並沒有產生錯覺,這便是她需要的那種秘藥——一份妖魔之血,一份大雪山背後,從未見過太陽的冰雪,一份阿芙蓉……數不清的千金之藥。

  這個大蚌殼裡的秘藥,足夠雲屏城一個城的人,變成今晚在河邊祭典上出現的那種怪物。

  它們將成為大安國師面前陷阱上的餌料。

  「用這些,」黑袍怪人鮫汝說,「換太陽金章。」

  「那是我的!」珠蘭低吼道。

  下一刻,她被鮫玉冰冷如深海的氣勢壓住,她咬牙開口:「……可以借你們,可以借!」

  他們簽下契約,黑袍怪人鮫汝離開後,珠蘭狠狠看著指尖上,為按下手印而割開的血口。

  「我要殺了他,殺了他們,」她說,「無論是那個青陸的叛徒,大安的狗皇帝,無能的城主,該死的阿日善,還有那個玷污我主那仁血脈的小崽子……我都會一個一個殺了他們,為我的可汗報仇。」

  珠蘭的表情像是說,她要一個一個蘸著醬汁把這些人活生生吃下去。

  紅袍巫女對她的主人深深彎下腰。

  「當然,您一定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