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皇帝另闢蹊徑

  赫連郁當然知道樂道為何心情不佳。

  他沉吟片刻,道:「樂道每個月都會有這麼幾天,你不用管他。」

  正用拜日教聖物——巴掌大小的銀鏡照著自己的眼睛,察看眉毛是不是畫歪了的樂省聽到這句話,渾身一抖,把鏡子給砸到自己腳上。

  這銀鏡每個拜日教巫女只有一個,橢圓形的鏡面邊緣有火焰般的紋飾,在拜日教中,不同等級的巫女紋飾不同,也就是說這一個摔壞了樂省可沒處去找另外一個。他欲哭無淚地看著紋飾明顯出現彎折的銀鏡,不知道該怎麼形容自己的運氣。

  「拿過來吧。」赫連郁笑著說。

  大巫在樂省舉起的銀鏡上輕輕一彈,圍觀的烏倫眨眨眼,看到有無數奇妙的發光花紋從大巫的指尖流淌出,就像是星河在奔騰一般,流入那銀光閃閃的小圓鏡裡。

  這面鏡子恢復完好無缺了。

  「不要丟棄它,」赫連郁說,「它會為你承受傷害,直到它徹底斷裂。」

  烏倫張大嘴巴,眼睛發亮,看著此刻在他眼裡散發著神聖光輝的鏡子,樂省大驚一場後好懸被大巫拯救,心情極好地對他的小朋友說:「如果這次沒用掉,我就送給你。」

  說完,不能讓珠蘭發現他失蹤的樂省繼續以一朵花似的姿態離開了房間。

  烏倫看著他娉娉婷婷的背影,只覺得渾身寒毛都豎起來了。

  赫連郁又揉了揉烏倫的腦袋。

  「如果你想學這個,」他問,「作業做完了嗎?」

  當然是沒有。

  實際上,直到青陸胡人的冬祭開始,烏倫都沒有把那可以堆積成蒼龍山脈的作業消耗完,畢竟每天的課程結束後,大巫都會隨口給他佈置更多的作業。

  實際上赫連郁自己都沒有想到會有這麼多,作為真正意義上博覽群書的那種人——看完了青陸大巫帳篷中所有藏書並不算什麼,畢竟胡人並不像中陸人,沒有那種把所有東西都隨手記下來的習慣。中陸的星台不一樣,前朝天京城的星台有一個房間叫做繁星之間,裡面的書數以千萬,在東楚軍破城那一天,大火將所有的藏書焚燒殆盡。十八年後,在皇都城新建起的星台也有一個繁星之間,裡面的書可能比過去的繁星之間少了一丁點,畢竟裡面的書都是大巫親手默寫下的,而大巫必須承認,他沒有看完過去繁星之間裡的每一本書——這導致他講起課來天馬行空,很可能上一句話是說的是扶桑明珠之術的注意事項,下一句就是前朝哪個皇帝的豔史。

  ……好像出現了什麼不該給九歲小孩聽的東西?

  總之,他講到的東西,除了一些太不靠譜的——比如說豔史——之外,其它的他都會要求烏倫看完他提到的書。

  烏倫被赫連郁從書海裡拎出來的時候,整個人是暈乎乎的。

  像貓崽子一樣被拎出帳篷,冰冷的風吹散了他腦中一團雜草,烏倫才清醒一些。

  他有些疑惑地問:「不用看書了嗎?」

  頭戴鳥顱骨的赫連郁低下頭瞥了他一眼。

  「今日是冬祭了。」

  「嗯、啊,」烏倫沒有反應過來,「……等等,這個意思是……放假啦?!」

  「是啊。」

  赫連郁說。

  新年了。

  冬祭是胡人慶祝新年的節日,比中陸人的臘祭要早上半個月。在中陸長大的烏倫沒有參加過冬祭,他原本以為和臘祭差不多,吃吃喝喝,打打鬧鬧,鎮上駐守的小巫會在天空上變出漂亮好看的圖案花樣,不過更多的可能,是那個這幾年才從星台派遣下來的小巫不小心將自己扔出去。孩子們哈哈大笑,把切成段的竹節丟到火堆裡,用辟裡啪啦送走過去一年的晦氣。

  青陸不一樣。

  這裡的冬祭代表喝酒吃肉,光著膀子在雪地裡跳舞,或者打架。

  還是白天,正式的祭典尚未開始,但有一部分人已經喝醉了,漢子們醉醺醺唱著歌,歌聲渾厚,蒼涼好似草原上的風,烏倫聽著歌聲,不由停步,他心口好像在歌聲裡升起一股熱騰騰的氣,燒得他五臟六腑發燙。

  這些歌……有些熟悉。

  好像很久以前,很小的時候,他聽過這些歌。

  和他一起止步的赫連郁也陷入回憶中。

  等聽完了一段,他們才繼續上路,出城後越走越荒涼,人也越來越少,一直到除他們之外,見不到別的人影。草地被冰雪覆蓋,灰黃的草葉從雪下刺出,朝著天空,如同筆直指向上方的長矛。

  之前路過的地方沒有這麼深的草,這個地方,絕對很偏僻。

  被裹在皮襖中的烏倫覺得全身升起古怪的寒意,像是有什麼在暗處偷偷窺視著他。

  他搓了搓手臂,加快腳步跟上,接著一頭撞上赫連郁的腿。

  大巫不知何時停下了腳步。

  他說:「我們到了。」

  烏倫看到的是被雜草和冰雪覆蓋,除這兩樣之外,一無所有的空地。

  赫連郁推了推他,烏倫疑惑回過頭,看到鳥喙下大巫嘴唇開合,道:「你父親埋在這裡,跪下吧。」

  懵逼的烏倫噗通跪下,他腦子正要再一次變成一鍋漿糊,緊接著他看到赫連郁彈了彈長袍,一手抓住外袍一側,屈膝,在他一側跪下。

  少年的腦子真的變成漿糊了。

  「我想你並不知道,你父親的故事。」赫連郁說。

  「姆媽沒有說起過他。」烏倫說,

  「那不是你姆媽,」赫連郁說,「撫養你長大的人,是你姑姑,賀滿達,你爸爸叫賀溫都,是你母親身邊的侍衛長。」

  烏倫皺起眉,他接受了赫連郁是他的舅舅,但是依然無法接受傳說中的赫連那仁是他母親這件事。

  赫連郁注意力此刻並不在他身上。大巫像是陷入了極深回憶裡,被鳥顱骨遮掩的淹沒溢滿了悲傷。

  「我得感謝你父親,賀溫都,」他低聲喃喃著,與其是在和烏倫說話,不如是在和地下的亡人交談,「我得感謝你。」

  感謝你,拯救了赫連那仁。

  同一時刻,樂道把熱好的酒倒進酒盞中。

  一邊的全羅秋很想去把皇帝陛下手中的酒盞搶走,畢竟皇帝到現在已經喝了不少酒了。這個狹小又臭烘烘的帳篷裡,已經堆滿了酒壺。從青陸的馬奶酒的酒囊,到雲谷的燒刀子陶壺,黃梅酒的白瓷壺,椰子酒木壺,藥酒的水晶樽,應有盡有。

  ……只是都是空的。

  樂道伸出酒盞,同對面的人道:「乾杯!」

  「乾杯!」對面的老人用激昂的,絕不像他這個年紀能發出的聲音回答樂道。

  酒盞和酒壺相撞,面對面的兩人痛飲酒水。

  「哈!痛快!」老人說,同時摔碎了被他喝完的酒壺。

  樂道則是把酒盞伸到全羅秋面前,前匪首露出一張苦瓜似的表情,十分不情願地替樂道把酒滿上。

  「酒啊,真是天底下最美好的東西了。」滿臉通紅的老人發出感嘆。

  如果說酒是天下最美好的東西,那麼這個老人和老人的帳篷,簡直能稱之為天底下最不美好的東西之一,圍住帳篷的羊毛氈已經看不到原色,上面大片褐色黑色——全羅秋懷疑那是畜牲和老人的某種排泄物——惡臭瀰漫,一隻大概兩三年沒有洗過澡的公羊正在啃老人的頭髮。

  至於老人自己,他不洗澡的時間可能比公羊的時間更長,污漬堆滿了他全身,以致老人這幅模樣出門的話,絕無被人發現裸奔的可能性。

  全羅秋不知道樂道為何要他找到這個人,又帶著他進入這個帳篷,雖然這個老人曾經是雲屏城的第一勇士,但老人的意志已經被某種力量徹底摧毀了,墮落成一灘比這個帳篷更低劣的東西。

  樂道沒給全羅秋解釋,只是又遞給老人一皮囊馬奶酒。

  「啊,馬奶酒,馬奶酒,」老人囈語著,「我記得我以前有喝不完的馬奶酒,女可汗還在的時候,她最喜歡賞賜給我酒啦。」

  從進入帳篷開始,除了滿酒和乾杯,就沒有說出別的話的樂道抬起頭。

  全羅秋驚訝地發現,在飲下那麼多酒之後,皇帝陛下的眼神還是清醒的。

  「那仁可汗對屬下的賞賜一向很大方,勇士們喜歡什麼,她就給他什麼。」樂道說。

  「錢財、珠寶、牛羊、頭銜……對了,女可汗不把女人當獎賞,畢竟她自己也是女人,而且一開始的時候,她多麼痛恨男女之事啊,可汗強悍得就像個男人,但是她恨男人……」

  老人舉起皮囊,但是他沒有把皮囊口對準自己的嘴,一皮囊的馬奶酒都灑在了他自己身上。

  他痛苦地把酒囊丟到一邊,繼續道。

  「畢竟這也是情有可原……我聽說過一些決不能說出去的消息,那仁可汗要是知道,一定會拿我去餵狼的消息……那個預言?你肯定知道那個預言,那個預言不是說,和可汗相愛的男人就會得到天下嗎?」

  無論是樂道還是全羅秋都撇撇嘴。

  胡扯。

  「你看,」老人從全羅秋手裡搶走還剩半壺酒的酒壺,「男女之愛是愛……親人之間同樣是愛嘛……親人之愛不夠的話,從親人之愛變成男女之愛也可以的嘛……」

  全羅秋想到了什麼,瞪大眼睛。

  樂道也露出驚訝之色,他沒做聲,繼續聽著。

  「我可是知道的,老可汗死前根本沒有病到快死的程度,那天晚上老可汗準備了熱藥和香料,嗯,就是咱們男人都知道的那個藥……讓當時還是公主的女可汗進他的帳篷,第二天就聽說老可汗死了……還有小閼氏生的兩個王子,據說有一天晚上,他們摸進了女可汗的帳篷,被從中陸回來的大王子見到,反正也沒活下來。大王子後來也被驅逐啦……真可憐啦,說不定他也想對女可汗做什麼呢。」

  老人吧咂吧咂嘴,回味酒的甘醇。

  而知道大王子是指國師的全羅秋看上去快要暈倒了。

  「我們的女可汗是痛恨男人的,也痛恨愛什麼的,後來好一些了,因為賀統領……哎,賀統領死後……」

  樂道打斷他,問出進入這個帳篷後的第四句話。

  「那個賀統領,是怎麼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