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冬祭暴亂

  數個時辰後。

  黃昏是冬祭最重要的時刻,同時也是冬祭的倒數第二步。

  在中陸人眼裡那可算不上倒數第二步,不過對於青陸人來說,等黃昏的祭祀結束,他們就可以盡情的吃喝嬉戲了,宴席可以從太陽沉入西滄海,持續到第二天太陽從東瀚海升起,緊接著的便是新的一年。

  今年的冬祭舉辦得莊嚴浩大,可能是拜日教的事情讓雲屏城城主,或者說讓阿日善產生了警覺,他急需討好他的城民,粗酒不要錢的一樣發到男人們手裡,給女人們發下的則是麻布,雖然兩者都有些劣質,卻足夠表示大巫帳篷主人的態度。

  此刻便是黃昏前。

  天色陰沉,北風呼嘯,好在沒有下雨,也沒有下雪,人們聚集到雲屏城真正的祭台前——這可不是幾天前小河邊那個用木板搭成的低劣貨,而是潔白無瑕的漢白玉打製,足夠一百人在上面跳舞。祭台周圍堆放著祭品,牛或者羊,以及和青陸人互為仇敵的狼,都被勇士們乾淨利落地一刀割破脖頸的血管,鮮紅的血噴灑在雪白的祭台上。

  彩幡吹揚起,雷鳴般的鼓聲已經響了三次,人們等待著阿日善登上祭台,但是大巫帳篷的主人不知為何在拖延時間。

  「殿下和大安的陛下還沒有到嗎?」阿日善在祭台後,焦躁地用手掌撫摸自己的面孔。

  在替他拿著權杖的巫臣說話之前,同樣在祭台背後的雲屏城城主懶洋洋在地氈上翻了個身,他躺在珠蘭的大腿上,享受少女帶給他的柔軟和溫度。

  他喟嘆了一聲,「不用急,他們不會離開的。」

  城主說的沒錯,首先趕回來的是大安的皇帝,他一身酒氣混雜某種讓人嘔吐的氣息,讓人懷疑他來的路上是不是掉進某個茅坑,他說自己可憐的侄子傷寒加重了沒法參加,然後再等了片刻,赫連郁才牽著烏倫匆匆趕到。

  大巫看上去十分疲憊,鳥顱骨下露出的下巴顏色灰白,他呼吸急促,可能是路上走得太急導致的,因為耽誤了所有人的時間,他到達後的第一件事是表達他的歉意。

  「先入席吧,殿下。」城主支撐著爬起來,「讓我們把歡慶前的最後一步完成。」

  冬祭歡慶前的最後一步是清算。

  清算過去一年的罪孽,就可以展望未來了。

  祭台後,有為城主搭起的坐台,套上錦衣華服後更像骨頭架子的城主和他的客人們一一入座,赫連郁的座位被安排在城主身邊,這是青陸對赫連這個姓氏的尊重,赫連郁身邊才是皇帝,然後是不知道自己在這裡幹什麼的烏倫。

  烏倫膽顫心驚。

  他小心翼翼地把凳子往右邊移動一個巴掌的距離,因為他右邊高大的男人對他產生的壓迫感猶如一座插入雲霄高山,而且是一座隨時都可能傾覆下來的高山。

  一般來說,烏倫並不需要如此擔憂自己會不會被皇帝恁死,畢竟他是屬於大安國師的被保護者,但過去的經歷帶給他敏銳的感覺,少年察覺到,身邊這個男人和他舅舅的關係,似乎產生了很奇怪的變化。

  最明顯的異常是,大巫趕到後,除了打招呼,沒有和大安皇帝說第二句話。

  這兩個人,一個臉上被碩大的鳥顱骨遮掩,看不清神情,一個十分開心地在笑,特別開心的的那種,露出了十二顆雪白也牙齒和紅色的牙齦。

  ……總覺得他們兩個下一刻要打起來了,烏倫默默想。

  這樣想的很明顯不止他一個,坐台上大部分人都覺得屁股下的凳子變成了刺蝟。

  可能也出於此事考慮,也可能是因為之前浪費了時間,祭台上阿日善語速很快,拖上祭台的罪人如果沒有被證實無罪,就是砍頭。而劊子手的刀磨得又利又亮,砍下一個人頭不比剪下一撮頭髮慢上多少,勇士們抬下屍體的速度已經很快了,但堆積在祭台上的屍體還是把祭台徹底染成鮮紅。

  偷主人家東西的奴隸……瀆職的勇士……掐死自己妻子的丈夫……

  阿日善把又一塊寫著罪名的木塊丟進火盆中,低下頭看新木牌他眼角瞥到幾個窈窕的身影被勇士壓上來。

  最後一批罪人,拜日教的巫女們。

  沒有物證,也沒有人證,讓她們被送進牢房的大安皇帝已經承認自己是亂說的了,阿日善看了一眼這些可憐的小鳥兒,從手臂上的淤痕看,她們在牢裡過得可不是很好。

  「向扶桑發誓,」阿日善說,「你們可有向雲屏城的人們投毒,殺害他們,或是做下別的不好的事情?」

  「沒有!」「我們沒有!」

  巫女們爭先恐後的說。

  阿日善把木牌投入火盆,火盆的火沒有產生任何變化,在一個老巫者的巫術下,如果木牌上所寫的人名的確犯下了罪行,那麼火會暫時變成慘兮兮綠色,然後把木牌吐出來。

  木牌徹底化為火焰的燃料了。

  阿日善皺起眉,他覺得這件案子疑點太多,而且大安皇帝和國師也被牽扯進,但是祭台下百姓已經歡呼慶祝拜日教的無罪,他只能用權杖用力敲打鮮血染紅的地面,讓人們安靜下來。

  ……算了,只是幾個女人而已,阿日善想。

  「無罪!」

  坐台上的赫連郁和樂道看著那個胸口紋著紋章的巫女撲入祭台下一個男人的懷抱,如天底下任何一對有情人一樣,相擁熱吻慶祝劫後餘生,有些意思的是,那個男人穿著獄卒的衣服,同時他的高興的神色下潛藏著惴惴不安。

  「真感人啊,」樂道突然說,「見者歡騰,聞者欣喜,一對真正的有情人,是無論什麼事情都願意為對方做的,朕的大巫,你覺得朕說得對嗎?」

  皇帝的聲音很小,除了坐在他左側的大巫,沒有另外的人聽到。

  赫連郁微微側過頭,樂道和其他人一樣,也只能看到他的下頜。似乎更瘦了,皇帝想,同時他把赫連郁一縷滑入衣領中的黑髮挑出來,替大巫梳理到背後。

  祭台下的氣氛十分混亂,許多人的視線越過祭台,他們盯著坐台上頭戴鳥顱骨的赫連郁。他同身邊人親密的舉動讓人群一陣騷動,黑壓壓人群整個往前壓了一步。

  祭台上的巫者們感覺到一些不妙。

  坐台上的皇帝和國師依然旁若無人,赫連郁側著頭靠近樂道,分明是親密的動作,同一時刻風靈灌入兩人之間的卻是冰冷的寒風,他們微微拱起背,下頜對著下頜,如果不是橫貫兩人之間的鳥喙,這姿勢看上去像是要接吻。

  「不,」赫連郁回答,「情愛和衝動並非藉口,而行為是有對錯之分的,比如被巫女蠱惑的獄卒,在交上去的木牌上,修改了巫女的名字。」

  說完大巫移開視線,挺起背坐直。

  下方的人群正在衝擊祭台。

  幾日前,河邊拜日教祭典上的事故造成了數百人的傷亡,亡者親友的怨忿無處可去,同時流言在城中如水面上的漣漪一樣蕩漾開。這幾年城中百姓都接觸過拜日教的巫女們,漂亮,可靠,孩子可以向拜日教的巫女索取食物,病人也能得到醫治和藥草,這些都是免費的,所以好心的拜日教會犯下那樣的罪行是完全和她們過去的行為相違背,是幾乎不可能的事情。

  雖然人人都知道白蓮花的根是紮在怎樣骯髒的淤泥裡,但沒有人不覺得白蓮花清清白白。

  更別說雲屏城的百姓們根本不知道拜日教的真面目,就在剛才,阿日善巫也表示了拜日教的巫女們無罪呢。

  如果怪物不是拜日教弄出來的,那會是誰弄出來的呢?只有赫連郁,這個同妖魔為伍的黑巫,他回到了雲屏,對自己的故鄉下手了。

  大安國師非常冤枉,他從來都只和死的妖魔為伍。不過人們不會相信,就像他們相信,既然他們恨著這個被驅逐的叛徒,那這個叛徒一定也恨著他們。

  「殺了他!」無數人從地上撿起石頭扔向坐台。

  祭台前的百姓,從平民變成了暴民。

  雲屏城城主反應相當快速,雖然他完全想不到,邀請國師參加冬祭,讓國師看在這裡是他故鄉的份上,向皇帝美言幾句的事情,是怎麼發展成這個模樣。他在心裡咒罵,被珠蘭和另一個侍女合力扶著下坐台,帶著大安皇帝、國師,還有國師的那個不知為何眼熟的弟子,想要奔入坐台下的密道。

  但是來不及了,人群衝過了祭台,他們踩著血河和尚未抬走的屍體,揮舞著大刀、鐵叉、木棍或是牧羊的鞭子,目標明確,向赫連郁撲過去。

  幾乎只是一瞬間,大巫就被迫和其他人分開了。

  他的手還扶著鳥顱骨,風靈展開淡青色的雙翼,發出只有巫者才能聽到的鳴叫,它遊蕩了一圈,怒不可遏地掀飛了一圈人,但是更多人的人圍過來,疼痛和鮮血讓這些人情緒更加亢奮,赫連郁看到了他們通紅的眼睛。

  如同妖魔。

  即將變為半魔的人,也有這樣的眼睛。

  大巫撫摸袖袋中的骨片,放出了一隻水母妖魔的魂靈,它晃悠悠地飄在赫連郁頭頂上,觸手像雛菊的花瓣一樣展開,毒素麻痺了那些靠近的人,被大巫靈力支撐的魂靈是能被人看到的,失去理智的暴民不害怕看不到的力量,反而害怕真實的妖魔,於是水母輕而易舉在赫連郁身周開闢出一塊空地。

  他們在後退,有人則擠在他們中間,試圖上前。

  赫連郁看到珠蘭揮舞著她的手臂。

  「殿下,這邊!往這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