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拼演技的時候到了

  大巫眯起眼,他面前的人群稍稍平靜了一些。

  赫連郁並未為他們平靜下來的速度而驚訝,而貌美的侍女卻覺得有些奇怪。她是看著那一蚌殼的秘藥是如何摻入酒水中,酒水又是如何發放到城民手中的。青陸人無論男女都離不開酒,她相信全城沒有飲下做手腳的酒的平民十個手指也能數得過來。

  莫非是計畫哪裡出了差錯?

  珠蘭狼狽地從人群中擠出來,向赫連郁行禮,「殿下,皇帝陛下和城主在那邊等您。」

  人群因為這句話一陣騷動。

  他們雖然害怕,卻不願放在眼前的獵物。

  ……畢竟,他們有那麼多人呢,不少人這樣想。

  在這些人緊盯的目光中,垂首表示恭敬的珠蘭拳頭握緊,她不敢去看赫連郁的眼睛,生怕被發現端倪,只能站在那裡,等待著計畫裡下一步的信號。

  她沒有等多久,就聽到了這一聲呼喊。

  「有人變成怪物了!」

  「青陸的叛徒又讓我們的人變成怪物了!」

  話語中煽動的意思大概傻子都能聽出來,但是此刻的氣氛已經矇蔽了暴民們的雙眼和耳朵,不少人的確聽到了尖叫聲和轟然倒塌聲,而更多回過頭的人看到了這些天傳言中的怪物。

  它們不似通常的妖魔,軀體反而更近似人一些,虯結的肌肉上覆蓋著鱗片和針刺一般的剛毛,五六個乳房從胸前掛到胸後,灰綠的顏色讓它們不像某個讓人沉迷的部位,反而像巨大的疣瘤。它們咆哮著伸展剛長成的身軀,最高的青陸漢子也不過到它們的腰部。

  回過頭的暴民們眼睜睜看著其中一個怪物,用手抓起一個漢子,將他頭朝下砸在地上。

  漢子的腦袋瞬間消失了一半。

  人群頃刻鴉雀無聲,而赫連郁抿著唇,暗暗嘆息。

  那個半魔身上還有拜日教巫女的首飾沒有脫落,顯然變化成半魔的正是剛才被赦無罪的拜日教巫女們,而被砸在地上的男人,是剛才和拜日教巫女相擁熱吻的獄卒。

  惋惜在大巫心中浮起片刻,就沉了下去,而另一樣事物在他耳邊升了起來,是暴民們的尖叫。

  更多的怪物出現了,遠處沒有被火光照亮的黑暗裡,似乎隱隱綽綽都是怪物的影子。驚慌的暴民們想尋求救助,然而大巫帳篷的巫者們因為暴亂,被暫時撤離,勇士們們保護著城主官員和貴族,不知所蹤,他們哭泣著咆哮著不敢置信著,只能順著有心人在耳邊說的煽動的話,洪流一般衝向了赫連郁。

  「殺了這個叛徒!大家就會恢復成原來的樣子!」

  赫連郁無言扶著鳥喙。

  ……他都不知道,自己死了還會有這種效果。

  水母的觸手脆弱易斷,在這種情況下不是最好的選擇,籠罩在赫連郁頭頂的龐大傘蓋化為水流,旋轉著變化成一隻一丈長的透藍冰槍,冰槍的槍尖反射的火光,下一個這光彩似乎流動起來,不,不是,是冰槍在疾馳,它如離弦之箭,眨眼就沒入一隻半魔的軀體中,將半魔捅了個對穿。

  緊接著,冰霜從半魔的傷口向四周蔓延,半魔低低地抽泣了一聲,不明所以地被凍成了一塊巨大的冰雕。

  赫連郁丟下手心中的骨屑,風靈托著他的身軀,帶著他躍到高高的祭台上,祭台周圍有七八隻半魔,但它們沒有注意到他,和幾天前被下了明確指令的半魔們不同,今天它們的任務只是殺戮罷了。

  大巫如法炮製製作了第二隻冰雕,再一次失去同伴終於惹得一個半魔的注意,它向赫連郁衝過來,張開五隻長滿尖刺的手臂,張開胸懷,打算給大巫一個充滿熱情的擁抱。

  赫連郁毫不留情地拒絕了他,新的水流在這只半魔腳下凝結成光滑的冰面,它摔倒了,在爬起來之前,青草和藤蔓從被鮮血灌溉的泥土里長出,歡快地將它捆成了一個蠶蛹。

  很明顯,就算暫時不能殺死這些怪物,它們在赫連郁手下也走不了一招。

  暗中指揮者,如果真的有這個人的話,他顯然也發現了戰局上的劣勢,於是剩下了半魔就在赫連郁眼前合體了,合體的過程太過噁心不多加描述,總之赫連郁確認草木之靈將半魔捆得很仔細後,再抬起頭時,看到的就是猶如浮屠高塔般高大的新半魔了。

  暴民們已經被嚇呆了,有一小部分鍥而不捨地向著赫連郁丟石頭、火把、刀劍、空酒壺、羊腿——這些東西被風靈不高興地吹走——大多的人則是看到高山一般的怪物就喪失了抵抗的勇氣,他們之前還敢包圍赫連郁說要殺了他呢,現在就只能跪在地上,兩股間濕潤一片,渾身瑟瑟發抖 向群星,向扶桑和太陽祈禱。

  赫連郁走了個神,他想起民間對他樣貌的傳言,腹誹如果他真的長了三頭六臂,說不定仇家們見到他也會望風而逃。

  就是他走神的霎時,山般大小,石頭般堅硬的拳頭向著赫連郁砸下,半魔咧著嘴笑著,口水從嘴角流出來,它覺得自己能把那個討厭的人砸成肉餅,片刻後它覺得肉醬比肉餅更好吃,於是又用力地碾了碾。

  祭台碎裂了,半魔高興地拿開手,尋找它的大餐,但是沒有,什麼也沒有。

  赫連郁踩在它肩膀上,向他打了個招呼。

  「繁星在上,再見。」

  赫連郁拔出了匕首。

  此刻太陽已經沉入西滄海,陰沉沉的天空立刻就烏黑一片,當那一點光輝在黑暗中閃現而出時,彷彿太陽重新從海水中爬起,赫連郁指尖輕彈匕首的刀刃,伴著清脆的響聲,光芒聚攏,拉長,越來越亮,越來越長,只是剎那,就化作了一把刀刃兩丈長的光刃。

  最正宗的草原刀術,在暴民們的眼球上留下綺麗的光影。

  等他們再睜開眼時,半魔化作飛灰消失,赫連郁則在下落。落地時他很明顯地一個搖晃,似乎雙腿不足以支撐身體站立,珠蘭就在這個時候跑來,在試圖抓住赫連郁手卻被風靈隔開後,只能焦急地催促大巫趕快和她一起離開。

  趁著眾人尚未反應過來,赫連郁跟著珠蘭跑進了密道。

  雲屏城下的密道不只是哪一任青陸可汗開始修建,後來每一代可汗都會給密道添磚獻瓦,因為有巫術的支持,不用擔心坍塌,設計者和挖掘者可以說是肆無忌憚的,赫連郁年幼時和那仁一起下來玩躲迷藏,結果是兩個小孩一起迷路在其中,木仁可汗派遣三百勇士,找了兩天兩夜才將他們找回來,只有雲屏城的老人們,才敢說自己對密道比較熟悉。

  侍女也對密道比較熟悉,她面對岔道抉擇時沒有一絲猶豫,赫連郁跟在她身後,目光打量著這個少女,密道中迴響著他粗重而急促的喘氣聲,聽上去就像破損的風箱在發出呻吟。風靈擔憂地追隨著他,想要將自己的力量憑藉出,但是密道比二龍山上的隧道更加狹窄,根本不允許風靈施展開。

  「暴民們追上來了!」珠蘭問,「殿下!您還有辦法把他們甩遠嗎?!」

  赫連郁搖頭,低聲解釋他只剩下一塊骨頭了。

  珠蘭只能又帶著赫連郁拐過幾個岔道,如影隨形的腳步聲逐漸遠去,狂奔的人也開始慢慢緩下腳步。

  赫連郁感覺到地勢在拔高,這應該是個上坡。

  上坡的末端,是沒有出口的牆壁。

  珠蘭停下了腳步。

  赫連郁也停下,大巫甚至沒有等珠蘭出聲,就自覺尋了塊凸起的岩石坐下,繼續喘氣。

  黑暗裡沒有一絲光線,衣料摩擦的窸窸窣窣聲中,她聽到大安國師喊她的名字。

  「珠蘭?」

  聲音細若游絲,珠蘭能聽出聲音主人的虛弱,這個結果簡直能讓她的眼睛在黑暗中閃閃發光了,侍女控制住不讓自己大笑起來,正要按照計畫繼續表演,聽到赫連郁好似明白了什麼一樣地問:「所以,這是一個陷阱?」

  大巫的聲音比起前一句,更虛弱了,就像下一刻就要斷氣一樣。

  他要死了,珠蘭想,這個人要死了。

  激動讓侍女面上升起紅潮,她眼睛閃亮,雙頰的顏色好似玫瑰,起伏的胸口上滿是汗珠,隨著曲線滑落,她看上去……她看上去就像見到心上人而激動的春閨少女。

  她的聲音也是虛幻而甜蜜的,輕柔緩慢,好似水的漣漪。

  「你要死啦。」

  「大概吧,」赫連郁說,「你做了什麼?」

  「太陽金章是我主的聖物!」赫連郁的問題好像戳到她內心的某個點上,她的聲音立刻高昂起來,「這些年你的力量從強大到虛弱,只要是靠近皇都城星台的大妖魔都能感覺到!那是從你得到太陽金章開始的,一個黑巫,妄想太陽的力量,真是太不自量力了!」

  她又開始抽泣,「十年前,我被大哥送到雲屏城的王帳當侍女,年幼的我是多麼惴惴不安啊,直到見到了那仁可汗,她是那麼美麗,那麼強大……還有著被傷害的過往,我那麼努力,只為了靠近她,但是她——」

  珠蘭頓了頓,聲音冷了下來,「——她卻又去靠近一個男人。」

  「沒關係,現在我能繼續向我主表達我的心意,」珠蘭好像冷靜了下來,「這樣吧,那仁的汗位,我會奪回來,那仁的太陽金章,我也會拿回來,至於你,」珠蘭慢慢說,「至於你,她會開心在冥河見到你的。」

  珠蘭抽出短刀,料理一個暫時沒有能力反抗的巫者她還是能做到的,但是伴隨著她抽出短刀的動作,黑暗裡響起匡噹一聲,是鳥顱骨落地的聲音。

  她抬起頭看過去,然後瞪大了眼睛。

  珠蘭沒有看到那個應該待在大巫額頭上的太陽金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