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這不可能?!」
珠蘭向赫連郁撲過來。
赫連郁輕柔地推開了她的手,同時喚出一個小小的火靈,在黑暗裡點亮一盞燈。
珠蘭看到,他的面色的確是如她想像得那樣蒼白,五官也缺乏血色,但絕沒有珠蘭認為得那樣死氣沉沉,也絕不像下一刻就會嚥氣的模樣。珠蘭蹌踉後退了兩步,意識到自己徹底被這個人給玩弄了。
「不對,」她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牙齒咬著手指,含糊不清地自言自語,「剛才你的確被半魔逼迫,使用了陽光,每次使用陽光應該會傷害到你的身體才對,我們拿到的資料明明是這樣說……的……」
「就算我是個黑巫,我也還是個人類啊。」赫連郁說。
黑巫使用的的確是走邪道的巫術,他們的實力通常不取決於自己的靈力和對天地的理解,只取決於手中魔骨生前的實力大小,歷史上有數不勝數的黑巫沉湎於不屬於自己的力量,最終墮落成了比妖魔好不了多少的東西。
但赫連郁沒有墮落,這些力量他可以輕易獲得,也可以輕易拋棄。
就如太陽金章。
他的靈力偏向於黑暗和幽冥,與太陽光耀且炙熱力量格格不入,當太陽金章的力量在他身體內流淌,的確會對他產生傷害。
但是赫連郁又不是雪人,被太陽一曬就會化了。
大巫無意給珠蘭解釋她的錯誤,也不想解釋之前放出的陽光來自於匕首,同樣屬於那仁給他留下的遺物。他只做出一個手勢,讓風靈替他扶起她,將她放在他對面的凸出的岩石上。
「酒水裡的秘藥調換成了冰凍的石榴子,說實話這個天氣這個地方找這麼多石榴子不容易,不過你們的計畫已經徹底玩完了,我想,接下來的時間應該屬於我,」赫連郁說,「有幾個問題,想要請教你一下。」
火光下,大巫藍綠色的眼眸好似青金石一樣鮮豔明亮。
「首先,賀統領賀溫都的死,和你有關係嗎?」
***
撫摸一下額頭上的太陽金章,烏倫跳進了澡池。
今日發生的事情讓少年目不暇接,首先是舅舅帶他去了他父親的墳前,然後在墳前,舅舅把太陽金章轉交給他,好容易趕回城裡,在祭典上還沒有多喘上幾口氣,雲屏城突然又發生了暴亂,跟著大家逃到密道里,他又不知怎麼突然絆倒,爬起來後就失去了其他人的蹤影。
當時烏倫懵逼了。
……要不要跑這麼快啊!
他只能自己摸索著前進,很快他發現有奇怪的人在密道中奔跑,那不像是城主的人,烏倫躲避著他們,不知怎麼從一個機關門翻出去,又回到地面上。
看到這個四處懸掛白雕紋章的房間,烏倫意識到自己是在王帳裡。
此刻王帳不比祭台清淨多少,暴亂中不知是哪個該殺千刀的混蛋踢翻了炭盆,火星落到絲綢和鞣製過的羊皮上,就像遇到火絨一樣熊熊燃燒起來,侍女侍從們勉強履行著自己的職責,試圖滅火,但一桶桶水潑進蔓延開的火焰中,不見一絲效果。
烏倫意識到自己被火關在了王帳裡面,大喊大叫卻讓濃煙燻傷嗓子後,烏倫才想起舅舅幾天前和他說起的內容。
「和火靈契約的巫者是最多的,和這樣的巫者對戰,你需要注意的不只是絢麗而惹眼的火球,還有異常的溫度提升,突然變紅的器皿,以及濃煙,在你身處狹小而不通風的地點更是如此。」
濃煙也是能殺人的。
烏倫驚慌了片刻,這種狀況對於他這樣的孩子到底還是太超出處理能力了,直到他看到了一樣眼熟的事物才勉強平靜下來。
他找到了澡池。
澡池裡放滿了水,乾淨的,沒有加入任何花瓣香料的那種。烏倫仔細回憶赫連郁的叮囑,從貼身衣物上撕扯下一塊棉布,浸入水中打濕後,摀住鼻子和嘴巴,然後跳進去。
烏倫為自己保住自己小命慶祝了片刻,就在他第一次真正意識到知識就是力量,並為此開心的時候,一個拜火教的巫女扯開了澡堂的門簾。
她和烏倫大眼對小眼一個呼吸,緊接著就舉起了手中的銀鏡,日光如同飛馳的箭矢,劃出一條筆直的線,要將少年穿透。那速度快得烏倫只來得及閉上眼。
預料之中的疼痛並沒有降臨,烏倫再睜開眼時,看到光束在他面前變成了一個小巧而輕盈的光球,漂浮在半空中,他看不到自己的劉海下,隱隱有金黃光線穿過髮絲與髮絲的縫隙,但是他能看到這個光球迅速地從黯淡轉為明亮,緊接著爆炸開。
眼睛被灼傷的巫女慘叫著跌入火海中,但是睜著眼睛的烏倫依然沒有受到光線任何影響,少年小心翼翼地控制著呼吸,再一次喚出了一個小小的光球。
然後他看向那個跌坐在火海中的巫女。
巫女能在燃燒的王帳中行走,自然有防身的器具,火焰灼燒不了她,烏倫思考了片刻,依照這些天學習的知識,在巫女持續不斷的慘叫中,解下了她身上所有可能具有靈力的東西。
巫女的頭髮在他拔下步搖後立刻燃燒起來,烏倫想了想,最後還是把她扔進了澡池裡,至於她能不能逃過一劫,則不是少年的小巫能決定的了。
烏倫借助防火的步搖逃出王帳。
他沒有意識到,他已經不再驚慌,也沒有徬徨,依靠自己的力量破開困境會帶給人極大的改變,不過他本人還需要很長的時間才能察覺到。
逃出王帳時,無論是侍從們還是侍女們都不在了,接下滅火工作的是和水靈契約的兩三個巫者,這樣的天氣幾乎無需太多力氣就能降下雨,火焰被雨幕包圍,漸漸熄滅,一切都向著好的方向轉變,烏倫藏在暗處注視著這些人,他發現這些人的心情是愉快而放鬆的,這顯然不應該屬於剛經歷暴亂的人。
這樣說起來也是……當那些平民衝向祭台的時候,祭台上的巫者和王帳勇士們一觸即潰,退敗得太快,明明從舅舅為他講述的故事聽起來,阿日善巫可不是會在意平民傷亡的人。
……所以,這是一個陷阱,少年想。
少年當然不知道,雲屏城早就佈置成了爭對大安國師的陷阱,但在大安皇帝到來後,哪怕很快和大安國師陷入古怪的冷戰,他和大安國師依然非常默契地在舊的陷阱外佈置屬於他們的新陷阱。
舊陷阱的誘餌是吃下秘藥的平民,逼迫大巫使用會損害大巫自己的力量,讓他衰弱好致死亡。新陷阱則以大巫和雲屏城為誘餌,要一網打盡幕後的黑手們。
拜日教的巫女們相對於樂道和赫連郁想抓住的,不過是個拇指大小的添頭。不過在烏倫這裡,還是很大的麻煩。
九歲少年身前漂浮著光球,和三個巫女對峙,這些漂亮的女人看向太陽金章的目光就像是看到了金山銀山,內中貪婪和火熱的渴望把少年嚇得後退一大步。這一步就是示弱,巫女們如同三隻雌豹子一樣撲上來。
烏倫在地上打了個滾,光球晃花了一個巫女的眼睛,她選錯了方向,用自己的頭撞向另一個巫女的頭,她們一起在地上滾來滾去,阻礙了另一個巫女的道路。
飛快從地上爬起的烏倫轉身就跑,結果還沒有走上兩步,就又撞上一個巫女。
他回頭看,確定自己被兩面包抄了。
後面的那個巫女獰笑著撲上來,她發現身為獵物的小崽子不假思索繼續往前跑,錯誤的選擇,她想,她的同伴會抓住他的,果不其然,堵在道路前方的巫女一把就抓住了烏倫的衣領,像是提貓崽子一樣把烏倫提起來。
撲過來的巫女朝自己的同伴哈哈大笑,她的同伴回給她一個笑容,接下來……
偽裝成巫女的樂省乾淨利落地打暈了她。
「終於找到了你,」樂省說,他帶著烏倫沿著小道奔跑,避開大道上遊蕩的醉漢和瘋子女人,「差點以為你出什麼事了呢。」
「我舅舅呢?」烏倫問。
「國師大人……大概在進行拷問吧。」樂省一不小心嗆了一口風,好容易平息咳嗽後問,「烏倫殿下,可否幫我一個忙呢?」
樂省的請求幾乎不會被人拒絕,雖然烏倫覺得樂省要他做的事情非常為難,根本超出了他的能力。
失去大安國師蹤跡之後,暴民們被酒水和食物擠出顱骨的腦子大概也回來了一些,在冷風中他們意識到自己做出了怎樣的罪行。這是謀反,就算有內情,官員和貴族們也不會放過他們這些暴民。他們聽到耳邊有人說不如一條道走到黑,但回過頭卻又看不到這個說話的人。
一條道走到黑的確還能搏出生路來,有年輕漢子蠢蠢欲動,但是年長一些的人只覺得滿身冷汗。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走上了祭台。
烏倫覺得這東西不能叫祭台,叫碎石堆更貼切,不過它還具備這祭台的某個特點,就是比周圍的地面高出許多。哪怕是矮小的烏倫站上去,也能確保所有人能看到他。
他是同手同腳地爬上去的,當他戰顫慄栗回頭去尋找樂省時,看到飛燕衛校尉在角落裡向他豎起大拇指。
沒事,沒事,就是說幾句話而已。
烏倫覺得自己把一生的勇氣都壓上了,他張開口,儘量讓聲音顯得不那麼顫抖。
「安靜下來!站在你們面前的,是上天誇讚的勇士賀溫都,與草原的君主,青陸那仁可汗之子!」
打穿牆壁,從城牆塔樓下走出來的赫連郁聽到了烏倫的聲音。
他詫異地挑起眉,然後露出了這一天他唯一一個真心的笑容。
瀕死的珠蘭抓住他的腳踝,她似乎被赫連郁臉上的笑容刺痛了眼睛,女人氣息奄奄咒罵著,目光卻不離赫連郁的臉龐。
「以為只有這樣嗎……黑巫!部落的大軍……已經到了!你會死!所有人都要死!我的那仁……她……她已經死了……死了嗎?」
「嗯。」
「她死的時候……痛苦嗎?」
「除了有些擔心我和烏倫外,她是很平靜地前往冥河的。」
「這樣啊……」珠蘭的聲音幾不可聞,「這樣……就好了。」
她閉上了眼睛,赫連郁看到她額頭靈光一閃而逝,冥河的浪濤帶走了她。
作為北方第二大部落的奸細,被送到那仁身邊當侍女,卻在日復一日的膽顫心驚裡傾慕起自己的敵人,這個女人和她的愛戀一樣悲哀啊,赫連郁想。
不過他也沒有什麼憐憫人的資格的。
想到自己的愛情,大巫十分不快地登上塔樓,如珠蘭所言,黑夜與大地的邊界,已經被遠道而來的兵馬覆蓋。
大戰在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