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台上。
那個名字只用了一瞬間,就讓祭台周圍安靜了下來,祭台下的人們看著烏倫,烏倫也看著他們。可能是站在高處的緣故,烏倫能輕易辨認無數視線中的驚訝、詫異、否認、懷疑,以及再明顯不過的惡意。
當烏倫看向惡意眼神的方向時,那種讓人頭髮炸開的寒意立刻消失了。
少年以為這會讓他好受一些,嗯,的確好受一些了,如果將此刻他身上的壓力比作一座山的話,那麼惡意眼神的消失,就像山上的草木消失了一樣,壓力大大減輕,但是還是有一座山壓在他身上。
隨著祭台下百姓們慢慢反應過來,這座山還在不斷增加著重量。
「你說你是誰?你是誰和誰的兒子?」
「那仁可汗怎麼會有兒子?!」
「那仁可汗怎麼會為賀家的啞巴溫都生下兒子?!」
「說謊!」、「騙人!」、「無恥!」
「哈哈哈哈小子你爸爸是我呀。」
種種聲音化為巨大的浪潮,在烏倫開口之前,就鋪天蓋地一般沖上了祭台,堵住了烏倫的口,哪怕烏倫已經在心裡告誡自己不去聽,也是一樣。
告誡自己不去聽是沒用的,因為這些人說的,和他內心的想法一樣。正是如此,才能如此輕易地讓他動搖。
……他,真的是那仁可汗,和今天去見的那個墳墓主人的兒子嗎?
他很多次見到過姆媽目不轉瞬盯著他嘆息,也很多次在深夜驚醒時,聽到姆媽小聲哭泣,那個時候,他最多以為自己父親是個負心漢。從未想過下山後,等待他的卻是這樣的「驚喜」。
五感陷入雪白的混沌,烏倫知道自己開口說了什麼,不過他自己和祭台下面的人一樣沒有聽清,他慌張地左顧右盼,能看到的只有如野獸一樣張大嘴露出犬齒的人們,直到——
——直到一陣乾淨的風突如其來,虛虛將他環繞。
這彷彿是迎面潑來一桶冰水,瞬間讓少年清新了。
烏倫抬起頭,看到了屬於大安國師的風靈在他頭頂盤桓,這真是一隻美麗的天地之靈,淡青色的長羽和尾翎淡化在風中,叫聲好似咻咻,就像在輕笑一樣。烏倫看著它,直到重新找回身體的感覺,才將視線往下移。
黑夜里根本分不起大地和城牆,也看不到塔樓,但是烏倫感覺到了大巫的視線。
他突然冷靜下來了,一點顫抖和停頓也沒有,開口說話。
「赫連昭那圖承認我這個外甥,你們確定能否認我?」
烏倫說這句話時,聲音不大,但是風靈在他頭頂懶洋洋一拍翅膀,將聲音送出很遠。
少年的選擇是正確的,赫連昭那圖的名字讓祭台下再一次安靜下來。烏倫和這些人對視,突然伸出手往人群中一指,指向一個長著酒槽鼻的大漢,「你剛剛說誰是你兒子?」
被從人群裡揪出來的大漢張了張嘴,猛地往下一蹲,將自己淹沒在人山人海裡。烏倫沒管他,他只是隨便找個話題拖延時間,好讓自己想起上台前樂省說給他的詞罷了。少年竭力瞪大眼睛,盡所能地以凶狠的眼神掃視一圈,終於想起自己說到哪裡了。
「雲屏……彩雲之烏倫珠的城牆上,掛著的依然是我赫連氏的白雕旗,這個城市,也依然是赫連家的人說了算!」少年吼道,「現在,每個人回到自己的帳篷去,趁著冬祭日的慶典還未結束,我會赦免你們的罪行!」
很多人意動了,但還有更多人質疑。
「你的確和賀統領長得很像,但是赫連昭那圖不在這裡,你如何證明自己有赫連氏的血脈?」
烏倫撩起額發,向這些人昭顯出閃爍的太陽金章。祭台下的許多人都曾經見過赫連那仁主持冬祭,女可汗從來都把額髮束起,露出光潔的額頭和同心圓向八個方向射出火焰利刃的紋章,太陽落下後,紋章會在黑夜裡閃閃發亮,搖曳如金黃的火焰。
正和此刻少年的額頭一模一樣。
「怪物呢?」最後有人問。
「沒有怪物,」烏倫說,「只要你們回到自己的帳篷,你們就是安全的。」
黑暗裡隱隱綽綽的怪物影子的確不見了,人們退卻,先只是一個母親帶走了自己的兒子,然後更多人跟著退下,烏倫站在祭台下看他們沒入小道,知道最艱難的一關已經過去,不由悄悄吐出胸中憋起的氣。
正是此刻,數點寒光射來。
風靈將暗器吹飛,而一直等待的樂省撲了出去,他用刀鞘打暈了用暗器的人,以及之前在下面煽動情緒的人,正要用繩索將這些人綁起帶走,卻突然感覺屁股一疼。
回過頭的樂省看到了張大嘴的烏倫,低下頭,則看到了屁股上被風靈吹飛的暗器毒針。
……日你奶奶的娘,樂省很不優雅地想。
然後他盡力讓自己姿態優雅地暈倒了。
又一次倒霉的樂省無法引起赫連郁一丁點注意力,大巫站在塔樓上,雙手撐著狼牙般參差不齊的石牆,身體往前傾,試圖讓自己看得更遠。狂嘯的北風將他的長髮從髮帶裡拽出來,寬大的衣袍下襬和袖擺一起獵獵作響,廣闊無垠的黑暗在他面前展開了胸懷,眯起眼的赫連郁只能隱約看到地平線上的黑線。
於是大巫掰斷了城牆上的旗幟,他盯著漆黑絲綢上展翅欲飛的白雕看了一個呼吸,用匕首劃破了自己的食指指尖,然後將冒出的血珠摁在白雕的兩隻眼睛上。有了一對血紅雙眸的白雕幾乎要從黑綢上撲出,赫連郁揚手將旗幟丟進風中,然後向旗幟投擲了一個小小的火球。
旗幟一下子就整面燃燒起來,火焰中拍打翅膀的聲音是如此鮮明,白雕發出高昂而尖銳的鳴叫,喜悅地向地平線飛去。赫連鬱閉上眼睛,和它共享視野,很快,他就看到了水一般流動的軍隊,和軍隊的旗幟。
向雲屏城來的軍隊以湖藍的旗幟為底,繪上張開大嘴嚎叫的黑狼,獵獵旗幟下的士兵們胯下,騎的並非馬匹,而是旗幟上的黑背白腹的巨狼。
赫連郁看到了這只軍隊的首領,高大的男性騎在唯一一匹白狼身上,正在發出狼一樣的嚎叫,士兵們和狼群跟著嚎叫,在聲音上這些人和他們胯下的坐騎沒有太大區別。
大巫盯著這個首領看了好一會兒,仔細端詳他和珠蘭相似的五官,半晌才移開目光。
嗯,的確是黑狼部落的人。
緊接著大巫開始搜尋皇帝在哪裡。
黑狼部落的人也在搜尋皇帝在哪裡。
首領圖門寶音已經收到了雲屏城中計畫並不如料想中順利的消息,無論他再怎麼催促信鴿,那灰色的小畜生也不肯去尋找珠蘭的蹤跡,圖門寶音有不好的預感,但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有……
「勝利!」他舉起馬刀大喊道。
「勝利!勝利!勝利!」士兵們齊呼三聲。
相隔數里,樂道掏了掏耳朵,評價:「這群小狗們真吵啊。」
沒人敢回他的話,於是一身戎裝整裝待發的樂道有些無聊地抬頭仰望天空,在他身邊,是左川關守將,大安忠武伯,大安三軍之一風獅軍統帥婁鳴。婁將軍和他一起抬起頭,很仔細地在黑絨布般的夜空上尋找一圈,也沒找到皇帝陛下在看哪裡。
他疑惑地低下頭去看皇帝陛下,卻發現樂道向著天空,揚起一個奇怪的,莫名的,重點是特別英俊的笑容,好像天上有一個搔首弄姿的漂亮娘們。
婁鳴將軍嘴角抽搐。
而另一邊,塔樓上的赫連郁猛地睜開眼,斷掉和白雕共享的視野。他摀住臉,感覺到自己手下的皮膚散發開寒風也帶不走的滾燙溫度,一時間不知道該罵樂道還是該罵自己好。
不過……嗯……他的確很久沒有看到樂道在戰場上的英姿了。
哪怕知道左右無人,赫連郁也還是小心翼翼地打量一圈,才繼續閉上眼。
翱翔天空的白雕視野帶著他回到戰場上。
白雕下方,樂道依然以非常英俊的動作翻身上馬,他身後是黑壓壓一片人,皇帝戴好頭盔,拍了拍手,對自己的兄弟們道:「朕也不多說,這事咱們過去做過很多回了,這次也一樣……沖垮他們!」
說完,他一甩韁繩,高大的黑馬打了個響鼻轉身,四隻蹄子先是小跑,然後加快速度,在幾個呼吸中變成了飛奔。
頭盔上的紅纓和外黑內紅的披風一起飄揚在風中,以皇帝為刀鋒,名揚三陸的風獅軍再一次開始他們的征途。
黑狼部落的人也發現了他們。
但是他們並不認為這是大安的軍隊,大安朝廷中的某個人已經答應了圖門寶音,左川關的軍令必定會被延誤,就算左川關能得到黑狼部落大軍南下的消息,也不可能趕到青陸的草原上和他們決一死戰。
而且他們模模糊糊看到了對面人的模樣,那種渾身長毛的影子不做它想,只有可能是服下秘藥的人變化而成的怪物。
「珠蘭公主已經收服了雲屏城?她讓這些怪物來迎接我們?」
狼背上有人猜測。
「不,」圖門寶音用手勢讓他們退後,「喊巫過來,驅散烏雲。」
烏雲被驅散了,星光照亮對面的人,圖門寶音看到在怪物們前方,唯一一個人模人樣的傢伙向他張嘴猙獰一笑,他身後的「怪物」們動作整齊,扯下了讓他們偽裝成怪物,用漿糊黏上各種羽毛長毛的斗篷,露出盔甲上獅子的紋章。
最前方的弓箭手伴隨大喊,已經降下第一輪箭雨。
「大安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