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時刻可不允許皇帝和國師溫存太久。
實際上,在屍魔轟然倒下後,那些在城外圍攻的零散妖魔一哄而散,逃跑的速度快得人追都追不上。這種都是小妖魔,數量多實力低,殺也殺不完,沒有人把注意力留在它們身上。
需要存活下來的人處理的事情很多,比如遍佈城池廢墟中的屍體,極北而來的風吹過被煙火燒黑的斷壁殘垣,帶走人們嗚嗚的哭聲。
「舅舅!」烏倫向正在用風靈搬運屍體的赫連郁跑過去,「為啥別人學的安息咒和我學的不一樣啊?」
赫連郁回頭,眼角是淡淡笑意。
「因為普通的那種安息咒我不會。」
「咦?!」
赫連郁沒有繼續說話,他雙手舉到胸前,五指張開,指尖輕盈跳躍,仿若是一種特別的舞蹈,化為不足手掌長大小的淡青風靈在他手指間穿梭,發出歡快的咻咻聲。烏倫看到只覺得這種遊戲挺有趣,而跟在烏倫身側的年長巫者在看看那些風輕巧的搬動屍體,又看看那隻風靈,第一次感覺到敬畏之意。
這種對天地之靈如臂指使的操縱,他大概一生都達不到吧。
「選擇成為黑巫後,總會需要付出一點代價,」赫連郁摸摸烏倫的頭,笑容溫柔卻飄過一抹殺氣,「所以,以後別再旁敲側擊問黑巫的事。」
烏倫:「……嚶。」
少年在營養充足後長出的新發手感尤其好,赫連郁多摸了兩下,抬眼去看另一邊的人。這片被整理出來的平地上,除了整齊排列,看上去尤為滲人的屍首,還有另一些人。都是平民,披著髒兮兮的棉襖裘衣,或跪在某具屍首邊哭泣,或一臉麻木地翻動屍山,或是想要找到某個人,或是不想找到某個人。
赫連郁眼角的笑意頓時消失了。
大巫覺得,無論再過多久,他可能都沒法習慣這個。
「那就不用習慣,」許多年前,他對樂道說出這句話時,僅僅是作為後起之秀加入天下爭霸行列的樂道這樣回答他,「遲早有一天,我會把這個結束。」
赫連郁眨了眨眼,從回憶返回現實,發現有個人站在他面前,是才從城中轉了一圈回來的樂道。
大安的皇帝神色冷漠,和赫連郁一起注視著面前這些哀痛太過以至於沉默得心死的人們。
這人一出現,無論是烏倫還是那個年長的巫都下意識躲一邊去,兩人安靜地在平地邊緣站立半晌,直到赫連郁停下了指揮風靈的動作,皇帝陛下才回過頭。
他深沉老琥珀色的眼珠心不在焉地垂著,像是和赫連郁說話,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我有點不爽。」他說。
赫連郁沒接話,樂道繼續道:「雖然我也因為大雪山的陽奉陰違想過帶兵殺上白陸這個主意,不過最後我到底是沒做,畢竟……這天下是朕的天下,這土地是朕的土地,這土地上的子民是朕的子民,老子幹不出揮兵殺自己子民的事情,哎呀這真對不起朕如妖魔一般的名聲。」
「朕真的蠻不爽的。」樂道又重複一次。
他笑著,笑容有些猙獰,露出雪白的牙齒和猩紅色的牙肉,對赫連郁說:「朕花了幾年時間,告訴那群妖魔,敢動朕的子民是是什麼下場,嘖嘖嘖,這才多久,這群貨就給朕忘了……赫連。」
「臣在。」
「我們再去給妖魔一個教訓吧,」樂道冷冷道,「這回我想打得它們永遠抬不起頭來。」
這種事大概不可能,但是赫連郁卻依然勾起微笑,就像樂道之前對他的要求平淡應對一樣,他的回答一樣平淡。
「臣遵命。」
「對了。」
「唔?」
「這事辦完咱們就大婚吧?」
「……」
「為啥這回你不回答遵命了?」
「……陛下,為了儘早完成您的目標,請從現在就開始忙碌吧。」
樂道聽到這句話時那種如同吞了蒼蠅的表情不提,平地的另一邊,兩個偷看他們的巫和小巫正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赫連大巫和皇帝感情真好呢?」年長的巫說。
……是啊,他們的感情就像一對夫妻一樣好呢,烏倫默默想。不過這話他當然不能說出來,於是想找個方法改變話題的烏倫抬眼便看到了熟人。
「獵戶!你在這裡呀。」
烏倫往前跑了兩步,然後才發現小獵戶是站在一具屍首邊,他立刻想到了什麼,發現自己在最不可打擾的時候打擾到了別人。
小獵戶看都沒看他一眼,烏倫猜測可能是他沒聽到,不由鬆了一口氣。
「是你認識的人?他……」年長的巫追上來,隨意瞥了一眼,才將目光轉回,突然又覺得不對,再次打量那個和其他屍體一樣,平躺在地上,失去呼吸,膚色青灰的人,「怎麼有些眼熟……李雲華將軍?!」
烏倫過了片刻,才意識到身邊的巫驚道的,是地上那一具屍體的名字。
然後他想起自己舅舅和皇帝陛下這幾天偶爾談到白陸的苦修士兵時的話。
「白陸的士兵……並不同於大安三軍中的士兵,反而和民兵有些類似,這些士兵不和平民混居,單獨住在白陸幾無人煙防線上的村子裡,平日裡親如家人,互相照顧,村長同時也是百夫長,這些人就和為咱們帶路的這個嚮導一樣,一旦輕視必然會付出代價。」
烏倫只想起了前半句。
不管地上的人曾經叫什麼名字,有什麼經歷,對小獵戶而言,不過是親密的長輩罷了。
就像他……不管姆媽到底是他姑姑還是他什麼人,又是為了什麼目的,在雲屏大亂的情況下帶著他遠走中陸,對他而言,那依然是姆媽。
烏倫攔住了巫。
「暫時別打擾他吧。」
小獵戶終於抬起頭,看了烏倫一眼。
然後這個年輕又健壯的獵戶向烏倫走了過來,他越過地上幾具屍首,站在烏倫面前,將長弓和箭筒放在地面一側,單膝跪下。
「尊貴的大人,請賜予我力量。」小獵戶說。
「……噫?!」
隔了這麼多天,烏倫,終於,再一次地,懵逼了。
「你外甥比咱們還行,」一直有把一部分注意力放在烏倫身上的樂道說,「這才多久,他就收到一個下屬了。」
「以他的經歷,能保留這樣的善心,對我而言是個驚喜。」赫連郁說。
大巫一邊說一邊招出水靈,凝出個水球讓樂道洗去一臉的血漬和灰塵,這句舉動十分及時,皇帝陛下搓手的同時抬起頭,看到一隻黑鷹展開有丈長的雙翼,在這座廢墟城池上盤旋,幾圈之後,這只黑鷹發現目標,一條直線地向皇帝和大巫俯衝而來。
黑鷹背上的人落在地面上時,兩人正好整裝完畢。
來人裹著黑色毛茸茸的斗篷,半張臉都被斗篷厚重的黑毛遮住了,剩下半張臉上蔓延著高空的冰霜,但是來人不管不顧,落地第一件事便是詢問:「敢問可是大安國師,星台之主赫連大巫,以及大安的皇帝陛下?」
樂道很少聽到自己的名字排在赫連郁後面,他挑起眉,但是站在他身後的赫連郁用冰冷的手狠狠凍了一下他的脖子,警告他別說話。
「壺藏既然知道我來了,怎麼讓你一個人過來迎接?」赫連郁問。
「抱歉,」來人立刻跪拜在地,「大雪山正處於危難之中,實在派遣不出人手,實際上,在下是代表大雪山的壺藏,向您求援的。」
「我已經在大雪山送走了自己的妹妹,你們還卻要向我索取東西。」
「這並非大雪山一山之危急,而是天下之危急啊,大人!」
「拿天下大義這種事來壓人,大雪山幹這種活最熟練了,」樂道終於得到允許插嘴,「但是巫基本不會違抗大雪山的命令,朕卻懶得管你們……」
「陛下!」
「……去告訴壺藏那個老不死,如果他答應朕三件事,朕說不定會允許朕的大巫順便幫你們一下。」
「請問……是何事?」
「這就不是你有資格問的了,」皇帝說,「乖乖帶信吧,信使。」
來人明白這件事由不得他質疑了,只能依言翻身上鷹,這只比人大上幾圈的黑鷹向赫連郁發出乖巧的呼嚕聲,展開寬厚的雙翼,沖上天空。
信使走後,留在原地的皇帝和大巫默默對視。
「咱們之前商量的不是要求一件事嗎?」大巫茫然問。
「漫天要價坐地還錢,這麼多年了你怎麼還不會,」樂道瞥他,「當初在天京城你在市裡買材料,要不是我你那點錢哪裡夠花呀。」
樂道說到這裡頓了頓。
「還有,你或許會只為了送烏倫而上大雪山,但是別告訴我你沒打別的主意,大雪山的那個記載所有預言和詛咒的真實之間,你原本是想順便進去看看的吧?」
「你真是瞭解我呢。」赫連郁嘆息道。
「那是你的心結,我當然會注意。」樂道說,「對了,你解開心結後,咱們可以試試共赴魚水之歡了嗎?」
「大庭廣眾之下,能不能別這樣不要臉!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