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占卜而來的黑鷹信使離去兩日後。
屠城之難讓人哀痛,活人的日子卻還要繼續,在大雪山派遣下強有力的巫來到這座城池後,所有的東西都迅速地被收拾乾淨了,一夜之間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而皇帝國師一行人,已經遠離了這座依著雪崖形成的城池,跟隨壺藏大巫派遣來的嚮導,來到了大雪山腳下。
他們首先看到的是冬青湖。
一望無垠的雪白波浪般起伏,在某個下坳地方,這塊純潔晶瑩的藍寶石就突兀地這樣出現了。它的邊緣沒有經過任何修飾,呈現鬼斧神工一樣的完美圓潤。湖水在天光下碧波蕩漾,可愛得人忍不住想要將自己的手伸進水中,好好親近。
可惜的是,就如同任何美麗的事物都有毒刺一般,直接接觸冬青湖沒有被處理過的湖水,會有瞬間凍僵的危險。
這樣危險的湖水僅僅在大雪山之下曇花一現,它們很快就會潛入地下,在地下暗河中和其他的水流匯合,失去美麗和毒刺。等再一次浮出地面後,它們就已經變成了那一條分割中陸和青陸的滔滔大河——瓊水。
依照過去千年中從未改變的禮儀,一行外來者在冬青湖邊上的雪屋庭院中,用燒開的冬青湖水沐浴,換上大雪山早就準備好的衣物。試圖和大巫洗鴛鴦浴未果的皇帝極快地洗了個戰鬥澡,帶著一身氤氳水汽突襲大巫的房間時,卻發現赫連郁已經換好了衣袍,跪坐在燒著炭火的炭盆前,正用木梳梳理一頭黑髮。
赫連郁的頭髮不長,這個不長,是和其他巫相比較得出的結果。
民間不知為何有一種說法,巫的力量能通過頭髮的長度體現,雖然稍稍瞭解的巫和巫術的人都會對這種說法嗤之以鼻,但是流傳時間久了以後,這種說法便變成了另一種迷信——基本上所有的巫都會養著長長的頭髮,比如說有一頭長至腳踝白髮的雪滿坡。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赫連郁的頭髮像是天生長不長,這麼多年下來,也只是剛剛越過後腰。
但是髮質好呀~摸著舒服,皇帝在心裡歡快地說。
赫連郁穿著大雪山的長衫,衣袍邊緣有扶桑花和扶桑葉的花紋,腰間是一掌寬的暗紅革帶收緊,又用鮮紅的絳帶繫著玉環珮,刻著一個樂字的銅鈴掛在腰側,隨著大巫的動作,發出細微的叮鈴叮鈴聲。似乎是聽到樂道進來的腳步聲,赫連郁稍稍抬頭,眼珠向眼角一挑,青藍的眼眸被熱氣熏得水波瀲灩。
濕透的黑髮如鴉羽,側臉的顏色如浮冰,看得樂道覺得自己一腔老血在熱得發燙。
在皇帝陛下考慮要不要就在這裡把他一直想辦的事情給辦了的時候,被赫連郁放在一邊的鳥顱骨裡,風靈咻咻叫著,調皮地繞著黑髮轉一圈,帶走潮濕的水汽。
赫連郁拿起這比他頭大上一圈的鳥顱骨,安穩地戴在自己頭上,系好後腦勺的細繩,然後抓起十萬魔骨,五彩的骨片叮叮噹噹一陣響,摸索尋找扣子的赫連郁只覺得身邊氣息不穩的樂道突然靠過來,從他手中抽走了十萬魔骨。
皇帝陛下找到搭扣,解開,然後給赫連郁披上。
他一一檢查骨片上的咒文,四角的瓔珞以及拳頭大小的不知名頭骨,最後給赫連郁扣上搭扣。
赫連郁能感覺到他手指的炙熱,簡直能把十萬魔骨點著了。
「你故意的,逗得我能看不能吃好玩麼。」樂道篤定的說。
赫連郁只對他笑。
「等著吧,」樂道氣餒道,「等這事完了,我要讓你三天下不了床。」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們已經並排沿著走廊走出去。
「這可不一定,」樂道聽到他的大巫笑著說,「關於到底是誰三天下不了床。」
皇帝心不在焉地欣賞庭院中的冰雕,聞言嗤笑一聲,下一刻他瞪大眼睛停下腳步,而赫連郁似乎毫無察覺地徑直往前走。
樂道看著他的背影,毫無形象地將嘴巴張大成可以塞進一枚雞蛋的形狀。
……啊喂,剛才赫連說了什麼,他好像沒聽清?
等不知道該鬱悶還是該狂襲的皇帝追上大巫時,兩人已經和烏倫以及他的小下屬相遇。樂道知道他要是敢在孩子面前開黃腔,赫連郁一定會再用風靈把他甩出去,這種事一次兩次可以當做情趣,再多就不新鮮了,於是樂道只能一臉溫(sha)柔(qi)地接受了烏倫的問好,然後跟在赫連郁身後,邁上登大雪山的台階。
大雪山台階共六千六百六十六極,不少地方緊緊挨著垂直懸崖,風吹過時會發出嗚嗚的叫聲,冰凌撞擊則會叮叮響。一行幾人中,烏倫走在倒數第三個,世界逐漸在面前打開的奇妙感壓下了大風帶來的寒冷,少年躍躍欲試著,如果不是所有人都在安靜沉默地邁著步子,他可能會沿著台階,像猴子一樣上躥下跳。
又登上幾級台階後,他們已經越過了最低的那一座山峰。
烏倫瞪大眼睛,他沒有發現自己額頭上,那同心圓像八個方向射出火焰利刃的紋章在劉海下閃閃發亮,他只是讚歎著看著那山谷合圍之中的,那一棵大樹。
那是僅僅靠著單獨一棵樹的力量,就將整個山谷遮蔽的巨木。
它五人合圍的樹幹是深灰色的,上面佈滿了蛤蠣白的縱裂,如長矛一樣筆直刺向天空。而它的樹葉是桃子的形狀,邊緣是整齊的鋸齒,一片一片有蒲扇大,這些樹葉從枝頭到枝根層層堆疊,而顏色從鮮綠,到翠綠,再到墨綠,極有層次感,風颳過時樹葉相互碰撞,會發出悉悉索索的悅耳聲音。
這便是……扶桑。
傳說中,以扶桑大巫的悔恨和淚水為種子,生長而出的聖木。
帶路的人介紹道:「諸位貴客來的時節不好,若是再晚幾個月,就能看到一簇簇扶桑花藏在葉子下面,那是扶桑樹最美的時刻。」
客人們倒是沒有他那樣惋惜,並非第一次見到這棵樹的赫連郁腳步未停,好似隨意地問道:「冬天它不落葉嗎?」
介紹人一愣。
「平常的十月份就會落葉,但是今年一直都是這樣繁榮的模樣……說不定是預知新的太陽之巫已經來到,為此在歡欣鼓舞呢。」
被人匆匆一瞥的烏倫低下頭撇嘴。
說話的時候,他們已經登上最後一級台階,幾乎可比擬一座城池的廟宇出現在他們面前。飛簷拱斗好似黑雁展翅,白牆如冰,和地面乃至兩邊山崖上的白雪融為一體,僅僅是用眼睛根本分不出彼此。而數丈高的大門則是黑夜般的顏色,是黑曜石打磨而成的,上面有一個巨大的燙金紋章。
烏倫摸了摸額頭。
門上的紋章和他額頭上的太陽金章,幾乎沒有差別。
機簧發出卡嚓卡嚓轉動聲,然後在這可能有幾百年沒打開過——樂道腹誹的——的大門在痛苦的呻吟後,向兩邊讓開。金色的光輝從門後湧向他們,而光輝中,有一個瘦小伶仃,如同被層層絲綢包裹的縮水橘子一樣的老人站在那裡。
「歡迎回來,赫連國師,」靜默中,老人,或者說壺藏大巫用沙啞的聲音說,他拄著枴杖往前走了一步,「歡迎來到大雪山,皇帝陛下,以及……同樣歡迎回來,新的太陽之巫。」
這個出場可以說是震撼了大部分人,烏倫情不自禁一哆嗦,躲到赫連郁身後。
「回來是個什麼說法?」樂道皺眉。
「大雪山永遠是所有巫的家。」壺藏退至一側,做了個邀請的姿勢,「請隨老朽來吧。」
樂道第一個邁動步子,赫連郁跟在他身後,一行人緊緊挨著,三隻鬼梟衛不著痕跡地落到最後斷尾,在他們進來之後,無人操作的齒輪轉動,將兩扇黑曜石大門緩慢關上。
他們安靜地通過數百蠟燭不分晝夜燃燒的門廳,穿過四處掛著帷幔的長廊,熏香在瑞獸香爐中悄然無聲的升起,一路打量這些的烏倫跟著走到一處岔路前停下腳步,因為他發現一行人都十分默契地停下,並且他舅舅舅媽還有那個叫壺藏的大巫在交換眼神。
他們似乎在用眼神商量著什麼,片刻後,他們商量出結果了,齊齊將目光轉向懵逼的烏倫。
「路途迢迢,諸位應當是十分疲憊了,」壺藏大巫看著烏倫說,「需要先休息一下麼?」
……幾天前那個騎黑鷹的信使不是說時間人手很緊嗎?烏倫腹誹,怎麼這個老傢伙看上去十分從容不迫。
腹誹完的少年發現,他舅舅也用那鳥喙尖端對著他。
大巫喊了他的名字:「烏倫。」
「……」烏倫,「我的確很累了,我該去哪裡休息?」
乾癟橘子壺藏大巫張開沒有牙齒的嘴笑了笑,「跟著她們走就是。」
所謂的她們是幾個白袍的年輕巫女,她們翩翩蝴蝶似穿過走廊,簇擁著烏倫退下,確定那個小獵戶以及鬼梟衛一直跟在烏倫身邊,赫連郁才收回目光。
這裡現在只剩下赫連郁,樂道,以及壺藏三人,他們繼續沿著走廊走下去,直到面前被一面牆壁擋住。
牆壁上繪著鮮豔的壁畫,壺藏大巫用手輕輕觸摸壁畫上那棵扶桑樹,回過頭。
「依照幾日前赫連國師的要求,存放預言和詛咒記載的真實之間就在前面,不過在進去前,老朽還有些一些話,想和國師大人……以及陛下說。」
「請說。」
「赫連國師和陛下,對扶桑大巫的傳說知道多少呢?」
樂道眼角抽搐,他看了看赫連郁,道,「壺藏,你該不會想把那種人人皆知的睡前故事又重複一遍吧?讀者會因為水太多要求退錢的。」
「扶桑大巫的傳說人人皆知,」壺藏大巫點頭,「然而,當一個事情成了人人皆知的傳說,那麼,這個傳說的內容,許多就和真實無關了。」
樂道默了默,和赫連郁咬耳朵。
「這老不死說話是啥意思?朕怎麼有點聽不懂。」
「他的意思是,」赫連郁面無表情,「我們知道的那個傳說是後人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