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連郁十三歲和樂道成為友人,一直到十六歲離開天京城,兩人只要能待在一起,就一直處於焦不離孟孟不離焦的狀態。閒暇的時候,他們並不會總把時間消磨在農市、酒坊、天京城的大街小巷,畢竟……樂道是個有老師的人。
畢竟……樂道是個無時無刻都有功課沒做完,連如今的烏倫不至於淒慘到他那樣地步的人。
平日裡最常見的,還是樂道在高其佩的庭院裡跪坐,抓耳撓腮做功課,他老師高其佩跪坐在他對面品茶,赫連郁則坐在樂道一側,閱讀高軍神家的藏書。
赫連郁和高其佩之間很少交談,無論如何,當年是這個女人率領十五萬大軍,從二龍山脈長驅直入青陸蒼茫的大草原,與光鴻帝一起,將青陸的勇士們揍得到現在膽子都沒長出來。赫連郁面對其他中陸人尚能保持自己的好脾氣,但面對這個女人,年少的大巫還是會有些發楚。
高其佩是個很嚴厲的人。
她並不年輕了,作為一個女人,高其佩最好的年華早就隨著時光而逝去,偶爾人們才能從她眼角細細的皺紋裡一瞥她前半生的刀光劍雨。當她微微皺眉時,哪怕是樂道,也不敢違背她的意思。
高其佩並不直接指導樂道,她通常只會沉默地給樂道佈置大堆大堆的功課,只有很少的時候,她喝得醉醺醺,才會回答樂道的問題。
「前朝被大重打敗的原因?」
彷彿是黑墨畫出來的女人伸出骨節內斂的手指,滿眼醉意地道:「因為巫並不適合當王。」
根本不管樂道和偷聽的赫連郁滿臉什麼鬼的表情,她繼續道:「就像聖人不適合當王一樣,聖人的目光太超前了,而巫的目光落點根本就和常人不一樣,越是強大的巫越是如此,他們向天地和人族奉獻自己的一切,根本不管自己做出這樣的舉動會造成什麼樣的後果。」
天京城偏僻庭院裡的談話只有三個人知道,無論是說的人還是聽的人都沒有放在心上。直到二十四年後,魂靈飄蕩在萬里之上的天穹的赫連郁才想起這遙遠的一幕,心沉了下來。
大巫是不能理喻的生物。
當年赫連那仁接到大雪山的召令,當真不知曉自己離去會導致什麼後果?但是她還是放下作為青陸可汗的職責,前往大雪山。因為在她心中,太陽大巫的責任高於一切,沒有別的事情比得上。
哪怕,她對世間有再多的眷念,再多的悔恨,也是如此。
當她當著赫連郁面前赴死的時候,說的是什麼呢?
「乃是我之責,不可逃避。」
面對無邊無垠黑暗的赫連郁將這句話重複了一遍,心緒卻情不自禁飄向了樂道。
……樂道,大概要恨死他了。
早知道是這樣的結果,當初在白陸邊緣的雪地上,他還不如順了樂道意……
「那狗皇帝要你順他什麼意?」一個聲音在大巫背後響起。
赫連郁回頭,果不其然發現是赫連那仁。
金紅色的女性魂靈漂浮在他背後,她的面容看上去和赫連郁一模一樣,但是當她勾起嘴角時,那種通常不可能出現在女性身上的鋒利氣質立刻將兄妹兩人區分開。
她又問:「不可逃避什麼?不久前你才在我面前給某個狗皇帝表明心意,現在就要忘了嗎?」
赫連郁默了默:「如果你實在不願叫樂道的名字,可以稱呼他為嫂子。」
青陸女可汗的表情瞬間像是赫連郁向她打了一拳一樣,問題是她腦子轉了幾圈,發現竟然沒有什麼反駁的話——唯一能尋到的反駁之言反而像是在給狗皇帝在自家兄長面前提高好感——於是赫連那仁只能把內心受到的暴擊吞下去,同時恍惚又一次升起弒親之意。
在她默不作聲的時候,赫連郁已經舉起手,他做出幾個手勢,冰冷如冥河的靈力噴湧而出,彷彿江河之水從高山上奔騰而下,揚起數丈高的水花,轟隆隆去勢不可止。湧出靈力的源頭就像是沒有止境,但那是不可能的,無論再如何強大,赫連郁總歸還是一個人。
這樣不控制地放出靈力,非常容易造成對巫者本人的傷害。
畢竟巫的魂靈所憑依的,還是那個血肉之軀。
僅僅是放出大部分靈力,就足以讓赫連郁感覺到疲憊和虛弱,魂靈中的火苗都減弱了八九分,但對面的黑暗毫無饜足之意,它便如一張黑洞洞的大口,等待著餵食,而洶湧的靈力缺乏載體,兩者都向赫連郁傳達同樣的信息——繼續。
大巫輕輕吐出一口氣,撥開十萬魔骨的玉扣時,發現自己的手指竟然在不住顫抖。
是手抖,還是全身都在發抖?
隨著靈氣奔湧出身軀,寒冷也隨之潛入血肉中,眼前發花的赫連郁定了定神,將解下的十萬魔骨拋進黑暗中。
波濤洶湧的靈力對蘊藏極大力量的片片魔骨表現得極為……飢渴,那些妖魔魂靈們甚至來不及發出哀嚎,就和靈力同化,骨片被靈氣推動著,絞碎,重組,聚成一團,片刻後,竟然拼湊成一個完美無缺的蒼白球形。
不,雖然體態袖珍玲瓏,那也是一個星體,是一個同日星一般的星體。
在這蒼白的球形出現後,赫連郁背後的太陽發出的光輝更甚從前,而這明亮的光輝卻讓赫連郁的影子更加黑暗,明與暗對立,陰與陽相合,這漫長的升格之途還差最後一步。
靈氣向自己的主人發出召喚,而大巫則抬頭仰望自己那位於黑暗深處的墳墓。
最後,他嘆息了一聲,踏入不見邊際的黑夜中。
「那仁,」他輕聲對身後一直沒出聲的魂靈說,「你的魂靈返回凡間,在進入冥河和賀溫都團聚之前,能不能幫我給你嫂子托個夢?」
***
扶桑樹下。
樂道摸了摸左眼皮,不知道為何,從剛才開始,他左眼皮就一直在那裡敲鑼打鼓一樣地跳,像是有什麼不好的事情正在發生。
妖魔們已經在節節敗退,小外甥身上的毒也沒啥問題了,就連天上太陽都重新出現,說明他的大巫給太陽升格的儀式成功,還能有什麼不好的事情發生?
明明如此告訴自己,樂道卻覺得自己左眼皮跳得越來越厲害,活似有個人用錘子在一下一下敲著他的眼皮,皇帝陛下想棄之不顧,卻毫無理由地心慌起來。
沒問題的,事已至此,雪滿坡也掀不起多大的風浪。
這樣想的樂道卻猛地回過頭。
矗立千年的大扶桑樹如今形象可謂淒慘無比,蒲扇大的樹葉掉光不說,深灰佈滿蛤蠣白縱裂的樹幹也斷為兩截,剩下的五人合抱大小的樹幹支撐著搖搖欲墜的天盤。因為戰況逐漸好轉,大雪山的巫們甚至能分出人手,用木靈防止旋轉的天盤掉下來。
皇帝陛下看著那黃銅色的虛影,左眼皮又跳了一下。
他伸手把從身邊經過的壺藏大巫突然扯過來,沒好氣地問:「這勞什子升格儀式是沒完沒了了嗎?」
壺藏大巫也有些疑惑,他道:「按理來說,太陽重出,日食結束,儀式便應該結束才對,不知到底是發生了什麼變故……陛下?!」
變故一詞讓樂道繃得極緊的,某根名為赫連郁的神經一下子繃斷了。
他衝向不停旋轉的天盤,被一直遵從主人命令,推動天盤旋轉的風靈給掀到一邊,它這樣對付這個和主人很親密的人類已經是習慣了,所以它萬萬沒想到那個人類竟然抽出了雙刀。
只見樂道絲毫不慌亂地用梟影卡在地面上,手臂上盤虯的肌肉隆起,鋒利的刀刃在地面劈開一道極深的口子。而樂道以手臂的力量,在半空中翻了個觔斗,落在地上時一借力,重新將梟影拔出。
而另一把輕刀燕風已經破入狂風之中,在所有人反應過來之前,卡進兩個旋轉黃銅圈之間的縫隙。
「卡——嚓——」
赫連郁親手為他打磨的燕風在巨力之下,斷成了兩半。
這個時候眾人驚呼陛下的聲音才響起,樂道理也未理那些添亂的人,將梟影也往前一遞。
這一回長刀卡住的是天盤的樞紐,梟影是重刀,比輕刀燕風更堅固強韌,它和天盤一起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數百個旋轉的黃銅圈的力都施加在刀身上,如果不是樂道死死按住,梟影肯定直接變形然後飛出去。
樂道雙腳如磐石一般壓著地面,他渾身肌肉緊繃,髮根豎起,同這金屬的怪獸相持半晌,最終,是他贏了。
卡卡卡抱怨著的天盤緩緩停了下來。
***
魂靈飄蕩的天穹上。
赫連那仁:「我才不。」
已經深陷靈力與靈氣的漩渦中赫連郁瞪大眼睛,他沒想到自己會被拒絕,茫然回頭時看到的,竟然是一隻不斷放大不斷靠近的金紅色腳板。
魂靈沒有觸覺,赫連郁只覺得眼前一花,靈氣漩渦的觸手紛紛脫離,那一隻腳板又開始縮小,連通腳板的主人赫連那仁一起。
只是一剎那,他和赫連那仁的距離就擴大成無限遠,赫連郁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如同一顆流星,正從天際向下墜落。而在他頭頂,金紅如火焰的女性魂靈忿忿的聲音如雷霆一樣迴響在蒼穹上。
「那狗皇帝活著你死什麼死啊?!」
在天邊眺望到赫連郁一臉茫然的赫連那仁簡直是氣不打一處來。
妖魔已經敗退,太陽也重新出現在天幕上,只要人們依然相信頭頂會有一個火熱的光球白晝出現夜晚消失,太陽便依然會重複走過一千遍的軌跡。至於剩下這升格儀式的最後一步,拖上幾十年沒完成也無所謂,反正最重要的事情已經解決,不過是她依然不能離開太陽星,需要在這裡繼續守望下去而已。
「真是個白痴,就這樣急著送命……」金紅色的魂靈轉身向太陽的核心走去,光輝和火焰為她讓開道路,她嘴角不自知地勾起淺淺的弧度,「人生之平安喜樂,你尚未享受全呢,哥哥。」
在自己身體裡睜開眼睛的赫連郁覺得自己此刻和平安喜樂沒有一塊銅板的關係。
被踹下天穹並非儀式設計好的一部分,大巫懷疑自己返回不了自己的身軀。便在他思考這個時候還有什麼巫術能用時,身軀上傳來一陣疼痛,將赫連郁的魂靈扯了回去。
他身軀在天盤中,怎麼可能遭受疼痛,莫非是大雪山又出了問題?
大巫慌忙睜開眼睛。
他見到的是可謂怒髮衝冠的樂道提著他的領子,兩個人臉對著臉,皇帝陛下的笑容十分難看。
「你瞞著我做了什麼?」皇帝問。
大事不好。
國師大人強行鎮定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