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5 章
大雪山篇……完

  趁著披掛在身的十萬魔骨化作粉屑往下落時,赫連郁先沉默而隱晦地掃了一眼周圍。

  他第一眼看到的是斷成兩截的燕風,以及還在和天盤較勁的變形梟影,沉默的大巫簡直能想像剛才樂道是如何發瘋的。

  這一刻他才後怕起來,如果那仁沒有將他踹下來,面對神魂不歸人事不省的自己,樂道該如何應對?

  到底……是他做錯了吧。

  心疼的他然後才注意到別的,大雪山如今模樣可比不上昨日如詩如畫,焦黑與鮮血鋪地,處處是斷壁殘垣,湧出活水的暖泉裡泡著不知是人還是妖魔的一部分。但是出乎意料的是,可能是獲勝的原因,雖然剩下的人不多,但是大雪山的殘兵殘將的精神氣看上去還不錯。

  壺藏大巫同赫連郁頜首示意,烏倫在一邊眼神閃亮亮,赫連郁給了這少年一個眼神,讓他避開些。

  這些眼神交流的過程不過一個呼吸,在樂道眼中,他的大巫睫毛在風中顫了顫,突然就身體一軟,一頭栽倒。

  樂道:!!!

  他立刻擁住赫連郁,大驚失色地發現被重錦大衫包裹的身軀竟然在無力地顫抖,擁有皇帝級別多疑的樂道下意識捧起赫連郁的臉,看到的卻是大巫薄唇上少許的一點血色在短短一個呼吸的時間就已經完全褪去。

  「赫連!」

  聽到樂道呼喊的赫連郁沒說話。

  實際上,他的確也沒什麼力氣說話了,靈力近乎乾涸,魂靈虛弱得彷彿風中殘燭,一返回身軀中,這樣的虛弱立即通過這幅血肉體現出來——長久不得呼吸而產生的眼前白光,天地旋轉不知道手腳在何方的眩暈,為了盡快回覆靈力而壓榨血脈,導致心跳忽快忽慢,脈搏似有似無……手捏住的赫連郁手腕脈搏處的樂道因為驚嚇太大而失去所有表情,眾人只見他將梟影一丟,繼而把赫連國師攔腰抱起,一匹瘋牛一樣向著巫醫所在之處衝去,所過之處雞飛狗跳人仰馬翻。

  壺藏大巫片刻後反應過來,赫連國師怕是狀況不好。

  但是巫醫之處此刻已經擠滿了傷員,怕是人手抽不出來一個,皺皮橘子般的老人交代烏倫幾聲,匆匆追上。

  「陛下,」他喘了喘,勸諫道,「國師怕是沒有外傷,大雪山的巫醫們才疏學淺,對魂靈之傷只會當是缺乏血氣疲憊過頭,國師目前的情況,應該去靜室裡點燃寧神香,好好歇息才是。」

  「靜室在哪?。」樂道問。

  憂心的老人打量他,暗暗皺眉。

  為了大雪山的防務,樂道忙了一天一夜未曾休息,緊接著又是連番苦戰。哪怕樂道有羅天萬像在身,被赫連郁祝福明目清心,之後又和其他巫以及武士們享受了從天盤中湧現的光輝的種種好處,依然是肉體凡胎的他也快要撐不住了。短短時間裡,心情大起大落數次,皇帝陛下滿眼血絲,神色看上去尤其猙獰。

  不僅是赫連國師,陛下也需要盡快休息啊。

  壺藏大巫這樣想,拄著枴杖在前面領路。

  大雪山上的棧道和懸空的長廊已經在戰火中毀壞,想想那些房間裡怕也是一片狼藉,壺藏大巫只能領著皇帝沿著石階小道想後山走去,不想路才走一半,便有大雪山的人找上他,詢問之後的種種安排。

  樂道已經把自己七上八下的心情收拾好了,見此只能詢問了目的地,在壺藏大巫的再三抱歉下,獨自抱著赫連郁,沿著石階小徑,向壺藏所言有溫泉的庭院走去。

  越往後山走,谷中的狼藉之象就越發少,繞過幾塊山岩後,山谷間幽靜得像是之前的大戰沒有發生過一般,樂道站在被兩側冰雪山崖擠壓的狹窄山路上,停下腳步,突然開口說話。

  他語氣頗有些鬱悶。

  「朕不找你麻煩了,睜睜眼睛把,赫連。」

  赫連郁:「……」

  他沒有睜開眼睛,卻默默地翻了個身,無言表示這姿勢讓他不適。

  樂道:「……」

  就在他們剛才不久,樂道已經察覺懷中人的顫抖漸漸平息,呼吸開始穩定,他大拇指一直按著赫連郁的脈門,自然也能發現,約摸一炷香之前,他的大巫脈象也趨於平穩。

  腦子裡正火山噴發岩漿爆炸的樂道跟著慢慢冷靜下來了。

  他這才反應過來一些不對。

  赫連郁向來是不願在他面前表現出自己的病痛的,若是能強撐著不讓他擔心,赫連郁就一定會強撐。

  剛才那個狀況,雖然很危急……但從前更危急的時候也遇到過,當時怎麼沒見赫連郁給他來個一頭栽倒。

  ……他好像被人耍了。

  這原本是一個會讓他憤怒的事實,但和赫連郁的安危比起來,瞬間又微不住道。

  樂道抱著自家情人在山道上渡步,忿忿道:「你就作吧。」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赫連郁睜開眼,悄悄鬆了一口氣。同時打定主意,無論樂道以後採取如何手段想要知道儀式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他拼著給自己下禁言的巫術,也不能透露出去。不然到時新仇舊恨來個雪上添霜,他怕是真的會被樂道恨死。

  「讓我自己走吧。」赫連郁慢吞吞說。

  樂道放下他,讓大巫扶著自己的手臂。赫連郁用了片刻工夫穩定身形,然後同樂道攜手,向山頂的溫泉小院走去。那間庭院遠遠已經能見到,修得是清淨素雅,烏黑飛簷在雲霧中半隱半現,風吹過時簷角下一串銅鈴鐺鐺地響。

  「……大雪山上還有這種院子?」

  樂道疑惑道。

  好歹出身世家,審美不錯的樂道覺得,這院子和大雪山的整體畫風不對。

  皇帝陛下正疑惑,突然發現身邊的赫連郁用力握緊他的手,兩人齊齊停下腳步,將後背靠在一起。

  微風順著兩側山崖之間的縫隙吹過,帶來溫泉的硫磺氣息以及滿山的冰雪味道。

  「剛才我忘記問一個問題,」赫連郁說,「陛下,我那師兄您解決了麼?」

  「你師兄是有九條命的貓妖吶,而且還腿長。」樂道說。

  看來雪滿坡是一點傷都沒受,一點損耗都沒有地跑掉了,赫連郁默然想。

  同雪靈契約的巫常常也擅長幻術,以冰雪的鏡面反射光線形成海市蜃樓是他們的拿手好戲,赫連郁尚是星台的小巫時,見過雪滿坡在臘祭上以幻境在當時的滿朝公卿面前表現出祥瑞之景,無人不驚嘆,過了二十多年,雪滿坡在這一道上必然走得更遠了。

  想要解除幻境,只要一個小小的巫術便可,但是赫連郁靈力所剩無幾,解除幻術後,他又該用什麼去和雪滿坡戰鬥?

  更何況,從剛才開始便縈繞在心頭的不祥之感……他是不是忽略了什麼?

  「師弟力竭至此,竟然也能察覺到我的幻境,該說真不愧是天下最強的大巫?」

  雪滿坡從白牆黑瓦的溫泉小院裡走出,他還是那副渾身潔白無瑕的模樣,素錦的廣袖被狐裘壓下,白髮被玉冠束起,就像是從畫中走出的翩翩君子。唯有一雙朱紅的眼眸太過豔麗,為他平添上三分顏色。

  「我忘記和你說,」樂道壓低聲音道:「你師兄把南淵海妖王的心臟給啃了。」

  「嗯?」

  「順便說你師兄是個半人半妖……當真是從未聽說過的物種,」樂道津津樂道談起八卦,「還有他父親是早霜,說真的早霜比我們想像得還瘋一些啊,反正南淵海妖王那樣的女人我是沒法下手帶上床的。」

  被塞了一桶狗血的赫連郁無言和他聽著自己八卦的曾經師兄對視,不知為何想同雪滿坡辯解樂道平日並非如此不靠譜。

  這個想法下一刻就被赫連郁放下了,站在那裡的雪滿坡的殺意太盛,一時間連山風也充滿蕭殺之音。赫連郁默默將自己的短刀遞給沒有武器的樂道,然後雙手合攏藏在寬袖中。

  雪滿坡將渾身是血的鬼梟衛統領丟到樂道腳下,樂道瞥一眼,確定自己的下屬只是暫時昏迷,收回目光,盯著雪滿坡。

  白袍的非人大巫和赫連郁是一樣的雙手合攏在寬袖中的姿勢,他們約估對方首先會放出怎樣的巫術,對峙間連樂道都無法插入。

  烏雲隨戰火一同逝去,而日已西沉。

  西滄海方向的天空被渲染成玫瑰紫色,向東過渡到深藍深黑,其上有星辰閃爍其間,彷彿是一雙雙眼睛,注視著三人。

  此刻以數十道石階相隔,雪滿坡在西,赫連郁在東,雪滿坡在上,赫連郁在下,兩人對視間,電閃雷霆伴隨過去的交集閃過,被同一個人教養長大的他們簡直能說是同時舉起手。

  依然是狂風和冰刃。

  陡然而起的大風暴雪之中,風靈和雪靈的長羽交纏,伸長脖頸用尖喙互啄。

  淡青色的鳥兒很快佔據上風,風過無痕,對面那隻白鳥兒連傷它都傷不到。

  它得意昂起頭咻咻時,卻發現自己主人的表情十分凝重。

  主人的對手揚起了古怪的笑容。

  「獨力主持儀後式,又驅使天地之靈戰鬥,師弟啊,」白髮紅眼的大巫嘴角笑容溫柔得□人,「你還剩多少靈力?」

  赫連郁默不作聲,反倒是樂道接口道:「打你綽綽有餘。」

  「是嗎?」

  雪滿坡側移一步,讓開甩來的風鞭。

  引誘樂道的素雅庭院幻境支離破碎,而冰刃冰矛來到愈發急促,幾次在風靈防護不及的情況下擦過赫連郁的袖角,想給他擋刀的樂道被赫連郁推到一邊,強制要求安靜——赫連郁:「累得眼睛都要睜不開的人給我滾開。」樂道:「哈?」——大巫一摸身上的骨頭,詭異地發現十萬魔骨暫時做了月星的基礎,他竟然又陷入沒有骨頭可用的困境。

  為了節省靈力,他只能粗放地操縱風靈,這樣的操作根本不能和全盛的雪滿坡比擬。

  ……不過,如果他想得沒錯的話,只需要再等一會兒,就能有一個轉機。

  風靈徹底放棄防禦了,風鞭亂舞,掃落山崖上的積雪,赫連郁一手指揮著風靈,另一手提起過長而在風中翻飛的衣袂,又踏上一級石階。

  樂道沉默地扶住他,防止過於虛弱的赫連郁倒下。

  雪滿坡不知道赫連郁為何要靠近他,但赫連郁的這種做法只是給了他機會。

  寒霜在地面鋪開,靈力用盡,狂風消散,冰矛冰刃破碎揚起漫天冰屑擋住視線,氣流突然在此刻詭異地轉動,雪滿坡向右退開一步,只見樂道從煙塵中疾馳而出,曾經被太陽大巫祝福的短刀在雪滿坡脖頸不到一寸處,留下一道絢爛的亮光。

  赫連郁被樂道拉著緊跟其後,他半邊沒有被樂道擋住的身軀上滿是狼藉的血口,同雪滿坡距離不過幾尺。

  國師已經覺得血管中流動的都變成了冰渣,但他還是抬起頭,和雪滿坡對視。

  大巫青藍色的眼珠如無風的水面一樣平靜無波,倒映出雪滿坡自己興奮得亮晶晶的雙眼。

  而赫連郁在雪滿坡鮮紅的眼珠裡,看到了自己等待的東西。

  夜已經降臨,一輪過去從未出現過的殘月從東方升起,昭昭堂堂,和群星一起閃爍在夜空!

  樂道手中的短刀又一次從雪滿坡眼前劃過,趁著雪滿坡避讓時,赫連郁雙手握住一束月光,將光的利劍插入雪滿坡的心口。

  比冰雪更寒冷,來自幽深冥河的那種寒冷瞬間麻痺了雪滿坡的心臟和魂靈,這是致命傷,而樂道的短刀緊接著在他眉心開了個洞。

  皇帝和國師同時喘氣。

  這一次,無論雪滿坡有什麼血統,都無力回天。

  「你輸了,」赫連郁氣喘吁吁道,「又一次。」

  「是嗎,」雪滿坡斷斷續續道,「我輸了,不過……你……也沒贏。」

  赫連郁瞪大眼睛。

  他耳邊響起了只有他一人才能聽到聲音,像是一面鏡子墜落在地,千萬片鋒利的碎片在地面彈跳,嘩啦——嘩啦——!

  那已經和樂道融為一體十五年的羅天萬象,在經過許多次消耗之後,偏偏這一晚無法從虛弱的大巫那裡得到更多支撐,終於在施加了咒術的短劍鋒利的劍刃之下,被破開了!

  不知何時醒來的鬼梟衛統領悄無聲息來到樂道背後,短劍的白刃從後背捅入,在樂道的胸口冒出個尖。

  「樂道!」

  大安的皇帝只來得及踹開自己背叛的下屬,他跌跌撞撞後退幾步,握住赫連郁驚慌伸過來的手。

  臨死的雪滿坡喚醒大雪山上千年的積雪,滾滾雪崩轟然衝下,死死抱緊對方的兩人喘息著,一起被冰雪從山峰衝到大雪山從未見過太陽的背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