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那年那日

  

  她心中忍不住有些瞧不起王妃——忒小家子氣。

  似柳看著蓮步輕挪的眉如黛,露出了笑容,心想:「即便眉姑娘沒有什麼大名分,就連側妃也不是,卻有著這般的風姿和王爺的心呢。」所以,她可是跟對了主子了。

  眉如黛是個十分正經的美人。隨便看一眼便覺得是美的,步步生蓮,冰肌玉骨,如初發芙蓉一般粉妝玉琢,回眸一笑便是傾人又傾城。她抱著一張琴從門口慢步走向商衍,怎麼看都像是從畫中走出的仙女,美不勝收。

  商衍神情淡淡看著她,「找本王何事?」

  眉如黛盈盈一福,唇邊帶著柔美的笑意,「如黛新近學了首曲子,聽聞王爺最近事務繁忙,讓如黛給您彈一曲,舒舒心。」

  事務繁忙就見仁見智了,舒舒心倒是十分必要,可不是剛從王妃那受了氣回來。

  商衍點了點頭,「彈吧。」說罷又低頭伏案看公文。

  眉如黛見他抓緊了時間看公文,自然是懂得他「事務繁忙」的。貼心地在一邊坐下來,纖纖玉手,輕攏慢捻,清柔的音調便徐徐從弦間飄出。

  商衍初時並不在意,聽著聽著,就默默想起幾年前的時光。

  那時他奉皇命出征,征戰燕國,其時燕國早已是強弩之末,再不復當年與大齊對峙時候的雄風。昏君奸臣當道,要收入囊中,並不算是難事。奈何天要作弄人,總要在這些時候生出末路英雄來。

  大齊的勇士便是被這末路英雄給擋了道路,戰事一時間陷入膠著。惹急了齊帝商賀,於是派出他前去征服燕國。

  燕國盤踞北地,同富饒溫暖的齊國相比,風霜與嚴寒是常態了,雖也有夏炎,卻十分短暫。齊國將士多畏嚴寒,被燕國那大將軍以計謀堵在了邊關,一時難以前進。

  他至今都難忘那年,他騎著戰馬,在兩軍陣前見到的那個一身戎裝的大燕將軍。

  橫眉冷目,英姿颯爽,身下馭一匹威風凜凜的黑風馬,手持長槍,頭戴白纓盔——那是燕國大將的象徵。他那時只是奇異,那黑馬上的人,與男子相較,身形偏小個頭也較矮,氣勢雖不輸男兒,卻到底是娘氣了些。

  燕國怎會讓這樣的人坐鎮邊關?

  然身居高位而不落者,必有其過人之處。他雖心存疑惑,卻不敢怠慢亦不敢輕視。能將訓練有素的齊國大軍給阻擋在關門之外的人,一定不能小覷。

  他於是選擇按兵不動,先探敵情,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

  留下親兵衛隊在齊軍大營,他趁著天黑,孤身一人前往碌城。碌城乃是大燕邊關之城,地勢險要,以北向東是夾谷天險,以南往西則有元碭平原,可守可攻。雖是彈丸之地卻是入燕破燕的咽喉之地。

  燕國大將軍正是利用了碌城易守難攻的地理優勢,把齊國將士給堵著了。

  那燕國老將軍藺廣,他是見過的,當然認得。只是那個年輕的略顯娘氣的白纓將軍他卻是沒有見過。倘若沒猜錯,這大約是最近幾年被燕國人傳道的那位「白袍將軍」吧。白衣黑馬,用兵如神,最可貴的是軍中上下對此人言聽計從,軍心甚穩。

  傳聞至此,他不來看看這位將軍的真容,可是要遺憾一生了。

  當時商衍化作一個平民裝扮,想著以難民身份去接近,卻沒有成功。他自小養尊處優,又文成武德,自是有一種貴人氣度。這樣的人要扮作平民,估摸著只有瞎子會上當,更遑論那位為人敬仰的將軍。

  最終,他以謀士的身份進入了燕國大營。

  燕國正值用人之際,軍中謀士一大摞,一股腦兒全給安排在了稍微偏遠的大營落住。平日裡商議軍情也從不見到燕將召見,存在感似乎有些低。商衍耐著性子在謀士營裡住了小半個月,始終沒有見到比都尉更高級別的將士。

  而此時他的齊國將士們似乎是已經耐不住了,商衍去了多日不見回音,眾將心有惶惶,便發動了一次偷襲。卻沒有人料到他們的上將軍此刻正坐在謀士營裡同一個寬眉星目的謀士喝茶,喝著普通不過的新茶,卻談著太平猴魁與黃山毛峰。

  據傳是商衍的副將派了一隊精英,把那「白袍將軍」的營帳給抄了。

  一番纏鬥,驚動軍中。

  通常這種事情倘若進行得太順利,一定沒有好結果。聽聞消息的商衍心裡雖有驚訝,卻還是耐住了性子,起身往那「白袍將軍」的營帳觀望。

  「齊軍來襲,請諸位謀士暫且一避。」一名都尉來營帳口喊了聲,派了一小隊人留守,就又匆匆走開了。

  那剛剛與商衍喝茶的謀士似是焦急,抓過一個兵卒問道:「可知道是發生了什麼事?將軍有無危險?」

  那兵卒眼觀鼻,鼻觀心,沒有回答。

  其餘人見狀都有些心焦,卻也無奈,也只能踱來踱去,心中焦急又無計可施。相比之下,商衍就顯得十分淡定超然了,依然手捧茶杯,輕輕啜飲,閒適得像是在看戲。

  「這位兄台倒是心寬。」

  商衍淡淡一笑,看了眼前來搭話的人,又拿了個茶杯倒了杯茶,「名軍大將莫自牢,千軍萬馬避白袍。」他言罷笑著看向來人,將茶杯遞過去,「茶喝完了,這突襲也就平了。」

  「哦?你是認得燕國將軍麼?」

  商衍笑笑,「不認得。」

  「那麼你又如何能知道,這突襲一定能平?」

  商衍道:「你不懂千軍萬馬避白袍麼?」

  「不過是虛言奉承,何必當真?」

  「空穴如何生風?」商衍依然是笑,看向那說話人的神態卻不一樣了,他目光深遠地望著那喝茶人:「您說對麼?燕大將軍?」

  那人一愣,突地哈哈大笑起來,再起身,已然是一臉凜然之氣,「就是你了,隨我入帳來罷。」

  商衍跟在身後,微微一笑,心道:「我的將士,倘若是十天半個月便耐不住了要來探虛實救人,可真是白給他們吃軍餉了。」

  他就這樣見到了那個「白袍將軍」,看起來好似也沒有特別之處,也就是身形矮小,看氣力該是比不過他的,至於遠見卓識還有待於觀察。倒是禮賢下士,不拘小節,這點深得他心。

  他在這燕國將軍的營帳裡待了好幾天,對方每日也不過喊他一起下棋,又或者擺出地圖同他談論各個關口的重要性。這些,他身為齊國上將,自然是早就知曉的。而至於如何守關,又如何安排兵力對抗敵軍,這燕國將軍一個字也沒有提起。

  商衍心中略微佩服卻也有些疑竇,這般的防人之心到底是在試探他,還是只是吊著他觀測?

  碌城門下,是兩軍膠著,而這營帳之內,卻是兩軍上將的膠著。

  打破這種局面,估計也只有苦肉計了。

  這一次,倒是真的齊國將士發動了突襲。與先前的虛張聲勢有著質的區別。彼時他跟燕將正在營帳裡下棋,這多日來,這位燕將不拘小節,每天將他留宿帳內,讓他睡在床上,自己卻往地上鋪了一張獸皮,就地而眠,睡覺連鎧甲也不脫,倒是奇怪。

  有時商衍自己都分不清,這是變著法軟禁他呢還是考驗他呢?

  正思忖間,一支箭直直射在了棋盤上。

  商衍反應十分快,立時起身擋在了燕將前面。細細一算,他也有月餘未回齊營了,這會說不準是真的耐不住了。看了眼那棋盤上的箭支,商衍沉了臉色:「將軍,這次可是假戲成真了。」

  「我知道。」燕將聲音鎮定若,上前一步把他擋在身後,緊了緊腰間的佩劍,向外走去,「你在帳內候命,沒有我的傳喚,不要出來。」

  商衍哭笑不得。

  他一個大男人何時被人這樣吩咐保護過,卻也是聽了他的話,留在了帳內。只聽到帳外有喊殺聲,聽聲音,戰況並不激烈。

  「我軍將士聽令,佈陣,列隊,生擒所有來犯!」

  商衍坐在營帳內聽著他吩咐將領,回想起這一個月發生的種種,心頭有一種怪異的感覺揮之不去。

  嘆了口氣,他收回了思緒,當真是往事如風啊,定睛看了看還在彈琴的眉如黛。眼前這般的此情此景與那時的戎馬營帳是去的遠了。軍中哪有這般旖旎的美人,而這旖旎的女人美則美矣,卻不知為何並不動人心,又是個歌姬。

  想到這,他放下手裡的公文,淡淡道:「這曲子叫什麼?」

  「回王爺,此曲名為『笑相思』。」

  「哦?笑相思?」

  眉如黛低眉斂目,輕聲吟道:「欲說相思與人知,淺情人不知。錦瑟無端五十弦,平生不相思。如此才害相思,卻笑相思。」

  商衍道:「如黛好才氣。」

  眉如黛莞爾一笑,剛好一曲終了,於是起身福禮,抱琴道:「曲終了,如黛便回了。」

  「這就要回去了?」

  「王爺公事繁忙,如黛不敢再佔用王爺的時間。」她抱著琴站在那裡,像是一朵初開的芙蓉,亭亭而自有天然之美。

  商衍低下頭,看了眼公文,「回去安排下,晚膳就在你那裡用吧。」

  眉如黛眼含欣喜,卻絲毫沒有露出來,只微微笑道:「是,如黛知道了。」

  商七見她走遠了,抓耳撓頭的,似是一臉的不解。

  商衍瞥了他一眼,笑道:「有什麼?說罷。」

  「嘿嘿,奴才愚鈍,不懂剛剛眉姑娘吟的是什麼。」商七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從來不懂這些風月的事情,大概只有王爺這樣的能懂了。

  卻聽商衍漠然道:「其實本王也沒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