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賞花,無非是一群女人湊在一塊嘰嘰喳喳互相吹捧又或者互相貶低。
歡慶在這群女人心裡的形象差不多就是個瘋婆子,一般情況不大會有人找她搭話,以前也有不明白情況來找她搭話的,搭一次就記了一輩子,於是也沒有下次了。這麼一來,她們吟詩作對順便拉著家長裡短,看起來好不熱鬧,倒是歡慶一個人坐在亭子邊,清閒起來了。
加上今天在街市上,被那個一臉疤痕的啞巴鬧騰了一頓,歡慶總覺得心頭有些不暢快。倒不是覺得被驚著了,只是那個人慟哭的模樣,讓她一想起便覺得十分揪心。
這種莫名而不受她控制的情緒,讓她有些心慌。
「王妃,是有些不舒服麼?」如荷發現了她的異常,低下頭低聲問道。
歡慶搖了搖頭,「剛剛街上那個人,王爺讓查了,回頭你去問商七,查出來的結果也跟我說一聲。」
「是。」如荷想起那個人慟哭的樣子,覺得王妃大概是被驚著了,「奴婢回頭給您煮點安神湯。」
歡慶想起藥味就不舒服,她在商衍的逼迫下,喝了一年多的藥水,實在是讓人作嘔,於是皺眉道:「不要那東西,讓廚子做只辣雞就是了。」
如荷不敢答應,這辣雞做出來給王妃送過去了,百八成要討王爺的嫌了,於是默然站到一邊。
歡慶見狀哼了一聲,「商衍那麼可怕,會剝了你的皮?」
陸蕪菁自跟在王府車駕後,就心思游離,始終有意無意看著這信王妃。都說信王妃有些瘋癲,其實她也並不是瘋癲,不過是從來不與人逢場作戲,說起話來也是千奇百怪讓人料不到。瘋癲,不過是人們對她這些特立獨行的行為嗤之以鼻的說法罷了。
她今日看到信王對待這信王妃的模樣,心中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嫉妒。她彷彿可以十分理解,為何大家要將這王妃說成瘋癲。試問有哪個貴胄人家的爺會這般對待妻子,即使是相敬如賓也不會這樣溫柔繾綣。
嫡女都指望嫁與人為妻,能夠名正言順從正門入門。可若是碰上了這樣對待自己的夫君,做個側室做個小妾又有什麼要緊,難怪那眉如黛當年紅極一時轟動京城,卻愣是不要平津侯的侯府夫人之位,也偏要入了王府去做個侍妾。
這麼想著,陸蕪菁的心中有了些計較。
她心思不在眾人身邊,老關注著歡慶,自然也是聽到歡慶輕聲說話透出的幾個音。
商衍。
什麼?王妃竟是在外邊也對王爺直呼其名的麼?
陸蕪菁有些不能理解信王對這個信王妃的縱容程度,往小了說那叫寵愛,往大了說可是不敬。
她思忖了一番,用一種不大不小的聲音道:「王妃今日似是心情不佳?」
歡慶還在和如荷討論辣雞的問題,乍一個句子往她身上一丟,有一會她才反應過來,轉頭去看說話的人。那人一身蔥綠百合裙,面貌還算清麗,看起來像是學問人家的女兒,面熟,她卻不認識,依稀記得這人也是這些花七花八的宴會常客。
「何以見得?」
「蕪菁見王妃氣色不大好。」陸蕪菁微笑道,「王妃近日睡得不好麼?」
歡慶覺得有些奇怪,這個人跟自己一點也不熟悉,怎麼問得好像是熟人似的。她有些不悅,便問:「你是太醫家的麼?哪個太醫家裡的人?」
陸蕪菁一滯。
陸景元怎麼說也是名聲在外的大學士,他的愛女嫡女陸蕪菁,也算是京師小有名氣的才女了。她從未有想過,竟然還有貴胄人家的夫人不認識她的。
聽到對話的周圈人倒是見怪不怪,哦,信王妃啊,不一直都是這個德行麼。
如荷見此情景,就要出來替王妃「解圍」,被左相家的小姐給搶了先。她娥眉黛目、笑顏如花的模樣,不說話也挺討人喜的,一說話聲音軟軟的,更是討喜了,她抿著嘴笑道:「信王妃跟陸姐姐開玩笑呢,王妃深得王爺寵愛,哪有氣色不好的時候。」
歡慶總覺得這妹子說「王妃深得王爺寵愛」時的語氣有些怪異,可想想看這左蓉看商衍的眼神,就覺得一點也不怪異了。
她聽了左蓉的話,笑道:「本王妃是王爺的妻子,他寵我這麼稀鬆平常的事情,有什麼可稀奇的。」說罷看了眼周圈人怪異的表情,覺得這仇恨是穩了,又笑:「不過氣色不好是我的事,與王爺又何干。」
聽聽這瘋婆子瞎說的什麼鬼玩意!
左蓉臉色青了又白,覺著王爺攤上這麼個王妃簡直是暴殄天物!又不好在這時發作,只有乾笑道:「王妃說的是。」
左蓉那一臉被迫無奈而擺出的「你開心就好」的表情讓歡慶十分受用,她樂呵呵地看了眼一邊神情鎮定的如荷:「陪我走走吧,這亭子裡有些悶氣了。」
「是。」如荷聽了前去攙扶她。
沒人跟她一塊走。
亭子裡的女眷看著歡慶慢慢走開了,幾乎是每個人都鬆了口氣。婆子瘋則瘋矣,可這瘋婆子卻是個王妃,晾在一邊也不是,奉承捧她又如同吃蒼蠅,實在是難受得緊!這一走可好了,簡直不能更舒心。
左蓉忍不住長舒了口氣,看了眼在場的女眷,覺得自己身為相府小姐,還是不要在身後嚼舌頭了,於是擺出了一臉的柔弱,語帶委屈地說道:「王妃這性子,哎……」
這一起頭,一定會有個智商不那麼高的女人站出來接下去,可不是,那太尉家的二小姐就來接話了,「她可不就是那樣,不過是仗著王爺敬重她。我瞧著信王可真夠倒霉的,上哪兒攤了這麼個祖宗。」
這話可真夠直接的。
但大家都很認同。
劉刺史的小女兒生性活潑,也不是盞省油的燈,簡直就是個八卦的風口子,接道:「我聽說是幾年前王爺征戰燕國,有個女人似是救了他一命,王爺為了報恩才帶回來的。」
「那做甚麼非得封作王妃啊?帶回家養著給好吃好喝不就是了。」京城提督的表妹說話了,她說著嘆了口氣,「哎,越是重情義的人啊,上天竟是越不眷顧。」
她這口氣嘆得深得人心。
在座哪個正值妙齡的少女沒肖想過文武全才又溫和寬厚的信王呢?前些年,王爺只有側室和侍妾,大家覺著還都有機會。冷不丁來了個瘋婆子做王妃,真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了。
而這朵話題中心的鮮花,哦不,這坨話題中心的牛糞,正一個人自得其樂地在園子裡晃悠。跟在一邊的如荷,表情變幻莫測。
「有什麼話,就說。」歡慶看著開得正盛的櫻花,對身後的如荷道:「你們這些人,憋著話,就不怕得病麼?」
如荷想起晨起梳妝時候王妃說的話,壯著膽子道:「奴婢不明白,王妃這樣聰慧的人為何……」
「裝傻?」歡慶接了話頭,笑著看向如荷。
如荷低頭忙道:「奴婢不敢。奴婢是覺得王妃為何要這般……行事呢?」
歡慶若有所思地看著那盛開的櫻花,那表情看起來像是在思考如荷的問話,說出來的話卻彷彿隨口而出,一點不經心,「有什麼為何?我是王妃,我有這樣做的底氣,我便這樣做了,還能為何?」
如荷擔憂道:「奴婢怕王妃這般……會招人不快,引來禍事。」
「誰敢?又有誰能?」歡慶淡淡一笑,「這裡不是皇宮,齷齪事一堆還沒地伸冤的。宮外的人,沒事不去拔皇帝頭上的毛,愛誰誰。」
歡慶滿不在乎的語氣和措辭讓如荷一陣心抖,「奴婢害怕王爺兜不住……」
「你可別小看了商衍。」
「奴婢不敢。」如荷差點就要跪下了。
歡慶嘆了口氣,似是惆悵又彷彿欣喜:「這麼久了,終於有個說話的人了。」她說著看了眼一臉不解的如荷,「商衍那個人精得很,只有他把人玩得不剩骨頭的份,誰想要動他,再修煉百八輩子再說吧。」
這聽著可不是讚揚,如荷當然不會認同,就算心裡這樣想,嘴上也不能認同。於是低了頭,只是沉默。
歡慶順手去摘了一朵開得正盛的櫻花,「這花有什麼可看的,長得好看就好看,偏要找一堆人一起來說它好看。你說是人無聊呢?還是這花太驕矜?」
如荷覺得,王妃說得很有道理。又不知道該回答什麼,於是說:「奴婢不大懂。」
「我也不大懂。」歡慶認同地點頭,「這花開得這麼美,不能用來做點別的用處,也就是美而已了。跟那府裡的眉如黛似的。」
王妃似是不喜歡眉姑娘啊,如荷寬慰道:「眉姑娘是自己來王府的,王爺那日喝了些酒,才把她收了。」
「酒倒是個好東西。」歡慶輕笑一聲,「做什麼事情,有酒作陪,那都是正當理由了。」
「奴婢瞧著王爺對眉姑娘……」
「與我何干?」歡慶截斷如荷的話頭,這話倒是讓如荷驚詫了一下,只聽得她說道:「別沒事王爺長王爺短的,你說著不累,我聽著可累了。」
「是。」
歡慶沒有再說話,一個人在相府小道上走了會,聽到不遠處傳來一個女聲。
「奴婢見過信王妃。」
是相府的丫頭吧,她不認得,這丫頭身後跟著的商七她是認得的,歡慶看了眼商七,「是你找我?」
商七行了禮,道:「王爺說,再過一盞茶的時間,就打算回府了。請王妃準備準備,再過些時候,他來接您。」
「知道了。」
商七帶完話就回去了,路過一大堆女眷坐著的亭子,遠遠站定行了個禮算是禮貌。眾人見到是王爺身邊的侍童,都稍加注意了下。
「那是信王身邊的人吧?」
「是了,叫商七,打小就跟著信王了。」劉刺史的小女兒又知道了。
「他來做什麼?」
「許是有什麼事。」
不多會,眾人的疑惑還沒有散去,就見到一身煙青錦袍的某王爺從圓拱門走來。這是相府後院裡的小別院,多是女眷聚集的場所,他一個大男人不便進來,於是就跟商七站在了拱門不遠處。
「咦,那不是信王麼?」
陸蕪菁順著大家的視線看去,這一看就紅了好多人的臉。一時間,亭子裡綻開了一水兒的紅霞,漫天都是紅。
信王可真俊,劍眉星目,玉樹臨風,又是文臣又能作武將。一亭子的人真是越看越喜歡,於是對那信王妃也是越想越憋氣。若不是有這麼多人在場,非得擺出小女兒的矜持來,恐怕是有不少人要擁到王爺身邊去了。
隨便能搭兩句話也是好的,就算是問問今日這日頭如何,也不錯啊!
只見信王在拱門處站了有一會,也不見得有人去搭話。於是亭子裡的眾女眷又議論開來了,這……信王跟侍童站在門邊是做什麼呢?
又等了一會,才見到那個獨自去散步的信王妃悠悠從石板道上走來。
眾人心內便立時瞭然。
太過分了!
眾女眷對這個瘋婆子的怨念又加了一層!
她竟是這般大架子,讓王爺在拱門處等她!
簡直喪盡天良!
左蓉看著這事態,饒是再好脾氣,也覺得十分憤懣,看向那一身紅衣的歡慶時,眼睛裡似是有怨氣要冉冉地升出來,飛上天去了。
歡慶渾不自知,快走到拱門處時,望見商衍站在那裡,有些微驚訝,「不是說的一盞茶時候麼?你這一盞茶喝得倒是快。」
商衍朝她笑,「都是些奉承話,除了喝茶也不知道說什麼。」
「王爺,您這無辜純潔又不知世故的語氣,可與您一點兒都不相配。」歡慶忍不住諷言相加,「你跟商七站這裡,是等我?」
「本王就只有一個王妃。」
「這是大齊禮法,皇帝也只有一個皇后。」歡慶對這類話語自是不屑。
商衍未作解釋,握了她的手,「可覺著冷?」
歡慶看了眼日頭,「這才什麼時辰,怎麼會冷?」說著她推開了商衍的手,向前走去,聲音帶了些冷意,「商衍,我可以替你樹靶子為你做虛掩,但萬事,過猶不及。過了頭,你不厭煩,我倒是覺著太無趣。」
商衍聞言沉了臉。
「你不必這般待我,適可而止才是聰明人。」她的聲音在日光裡也是冰涼的,那一襲紅衣莫名讓人覺得扎眼睛。
這下,商衍可不只是沉著臉了,一張俊臉堆滿了怒氣。
一旁的商七和如荷見此情景,都是心頭一驚,五臟六腑都跳起來了。這王妃玩得也忒大了!當場就給王爺甩臉子,雖說不懂說的是什麼意思,可王爺這樣的笑面虎……居然給激得一臉怒氣,王妃也是個神人。
商衍怒從心頭起,卻到底還是忍住了,在相府發脾氣可不是給自己找不快麼。死皺著眉,他雙手背在身後,黑著臉大步越過歡慶走了。
哎喲喂。
這一幕可把亭子裡那群看戲的猴子,哦不,看戲的女眷給驚著了。
左蓉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都說人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這信王妃平日裡飛揚跋扈的,不就是仗著信王寵她。瞧瞧,這看不清事的傻女人,居然把臉端著跑相府裡給王爺難看來了,還真當信王是軟柿子呢。要知道這個男人可是鐵蹄踏平燕國的齊國上將軍啊。
不過是寵了她幾日,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所以說,這外頭來的草民就是不識趣,就算給捧到皇妃皇后的位置,也有自己作死往下摔的那一天。
想到這裡,在座的女人都為著自己良好的教養和明智的心境而竊喜,當然,這很大一部分的竊喜是看到了信王和信王妃的矛盾。
這一場賞花宴真是賞得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