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衍要被歡慶氣瞎了。
一連好些天,沉著臉,看誰都不爽快。這直接的受害者,除了商七估計沒別人。
商七這幾日過得就差以淚洗面、以死明志了。王爺在書房看公文,給他看個茶,人說太燙了,換個溫的,又摔了茶杯說涼;王爺在園子裡看書,給扇個風,又要被罵說拿著扇子跟前晃眼,讓人心煩;什麼眉姑娘張側妃宋側妃的,無論派誰來傳什麼話做什麼事,商七都要先挨一頓罵。
這事兒怎麼看怎麼覺得,罪魁禍首是王妃啊。
可商七跟如荷一打聽,好傢伙,王妃每日種花看草沒事兒還搬個凳子坐在蔭下看書喝茶,要多樂呵多樂呵,要多暢快多暢快。這要是給王爺知道了,他商七這日子怕是更不好過了。
商七思來想去,沒想出招,只想哭。
「王妃近來在做什麼?」
最怕什麼,什麼便是先來。商七戰戰兢兢看了眼拿著書的王爺,把跟如荷打聽來的話在腹中給攪爛了,也沒敢說出口。
「回王爺,奴才近日服侍王爺,並……並不知道王妃在做什麼。」
商衍冷冷看了眼從商七腦袋處往下滴的汗,「哦,看樣子你是不敢說。」
商七腿一軟,跪下了,「王爺,奴才不敢!」
「哼,好氣性。」商衍又剜了他一眼,把書放下,起身道:「那麼,本王就自己去看看,王妃在做什麼。」
何為受氣包?
沒事長了一張受氣臉又或是無事生事,有事必生氣,這便是受氣包。受氣包分兩種,一種總是被人逼迫,不得已而成之;另一種相對主動,比如……商衍。
他大步流星走到牡丹園,想著興許能見到那女人唉聲嘆氣坐在窗前看花的模樣,可看那商七的反應,這念想算是荒謬了。再不濟,她若是能現出一些憂愁又或也是生氣的模樣,那也是可以的。
可不管如何的模樣,總歸不該是現在這樣悠閒地坐在樹下喝茶!和如荷有說有笑的!
氣人!
商衍又要被氣瞎了。
現在想起當初在街市上那句「娶你一個就夠七輩子」真是一語成讖。這過兩天被氣死一次,恐怕是七輩子都不夠花的,得十七輩子!
他黑著臉,利落地轉身,對商七道:「通知如荷,今晚本王要在牡丹園用膳。」
「是,王爺。」
商七看了眼園子裡喝茶說話的兩人,一時不解這決定是緣何?不過王爺的吩咐,難得沒有附帶一頓罵聲,還是趕緊照辦。
歡慶聽到如荷稟報的時候,愣了愣,又問了一遍,才確認今天晚上商衍真的要到牡丹園過夜。
「如荷,你說你們這王爺,是不是有些失心瘋了?」
如荷低著頭,這麼些天,她基本快摸清王妃的哪些問話是不需要回答的了。
「乍一看可真是好脾氣啊。」歡慶讚歎道,「他最近是去哪修行了麼?」
如荷拿起梳子,笑道:「王妃你就愛挖苦王爺。」她看著銅鏡裡表情生動的人,不大理解自己當初是為了什麼要對這個人敬而遠之的,只是因為她一張嘴不饒人麼?「王妃今日想梳個怎樣的髮髻?」
歡慶訝道:「我不出門,為何要梳髻?」
如荷道:「等下王爺就要來了。」
「腿腳長在他身上,來就來了,與我梳髻又有何關係?」
如荷一愣。
「好一個腿腳長在本王身上!」
聲音隨著腳步從門口處一起進來,如荷膽顫心驚地看著王爺的笑容,心頭突突地跳。幾年前王爺打斷那個以下犯上的小廝的腿時,也是這樣笑著的。
王妃是不是有些過了?
「你來了啊。」歡慶笑著朝他看去,「想吃什麼,我讓如荷去廚房取來。」
商衍看了眼一身杏黃襦裙的歡慶,她沒有梳妝,頭髮披散開來,只用淡黃絲帶在腦後繫了個鬆鬆的結。
「如荷,出去。」
如荷有些擔憂地看了眼一臉淡然的歡慶,似是有些擔憂,遲疑了會。
「怎麼,本王請不動你?」
越是微笑就越是危險。
如荷看著商衍的笑容,心裡發抖。
饒是再擔憂也不會再留下去了,跪下行了禮,就匆匆往門邊走。走到門檻處,她看了眼依然鎮定的王妃,見到王妃也朝她看來,她朝她搖了搖頭。想提醒王妃不要再激怒這時候的王爺了,卻不知道王妃到底能不能意會。
歡慶當然不能意會。
她可以感覺到商衍一定是生氣的,但是看著他的笑容便覺得不怎麼舒服。大概這個人脾性便是如此的,越生氣越要笑,也不嫌累得慌。
她意會到的……只有商衍的無聊。
如荷出去後,商衍好似也沒有說話的打算,一派悠然自得的模樣坐在桌邊喝起茶來。
這女人的脾氣,他大約八百年前就領略過了。
又臭又倔,比烈性子的野馬還難馴服。大概也是八百年前,他領悟到要馴服這樣的人是不大可能的。
算起來,是四年前的事了。
還是他征戰燕國那會,在那個莫名其妙的「白袍將軍」的營帳裡好吃好喝住了一個多月。假若一個多月的時間還不夠他發現這個「白袍將軍」的異常,他可不能只算是眼盲,心都瞎了。
她那些異常裡,最明顯的大概是她每晚都必要穿著鎧甲睡覺。
外人只道將軍身材矮小,力氣與男人相比也算不得上乘,平日裡不喜與人親近。而一個將軍,有一些這樣那樣的小怪癖,也是十分正常的。千軍萬馬避白袍,但凡是厲害的人物,有一大堆的怪癖都是正常的。
可在商衍看來卻不是如此了。
許多時候,他需要十分忍住自己作弄這「白袍將軍」的衝動。日日看她裝扮成男子的模樣,有些東西卻是始終學不來的。
她每次換衣服都要去屏風後,說是自己多年的習慣,帶著一臉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表情。他總是溫和地笑道:「將軍自便。」卻又總也忍不住去看那屏風後的身影。知道了她是女人,這會看過去,就不會只是覺得她身形矮小,女人與男人相比,那叫嬌小。
與那些別的女人相比,她實在是有些讓人不忍直視。看她手上的繭子和粗糙的臉便能知道,她在軍中的時候也不短了,少說也有五年。燕地嚴寒,她同一大堆男人日日在一起,在冷風中操練,營帳裡又從來不放些女兒家用的東西,再嬌嫩的皮膚也經不住這般折騰。
有時候,商衍也是想不通。這女人存的是什麼心思,當真要這樣女扮男裝保家衛國一輩子麼?她就不曾為自己想過,嫁與一個好人家?這樣的女人,再過幾年,還有誰會想娶她?難不成是要嫁給賣豬肉的粗莽大漢?
那也不成啊。那些胸無點墨心無大志的粗莽之人,怎麼配得起她?
相處了一些時候,他不知不覺竟是在內心裡護起她來。
的確,一個本該在家中繡花打扮的女子,不管為著何種原因,能夠在軍營中待上五年甚至更久,卻從未見到她嘆氣流淚有過些許怨懟的情緒,她縱然是沒有傾城之色,也是讓人尊敬的。
更何況,這個女扮男裝的「白袍將軍」受著許多人的愛戴和敬仰,雖為巾幗,從不讓鬚眉。她,也是他商衍的對手,一個強勁的對手。
他見她裝扮得這樣辛苦賣力,後來也是心生不忍,不願去作弄挑破她。將自己當成個瞎子,在營帳裡同她喝茶下棋談笑風生。
這種生活持續了兩個月終於到了尾聲。
那一日,月黑風高。
她卻沒有跟往常一樣穿鎧甲入睡,深更半夜,把他給拉了起來,丟給他一件褐色長袍。他起身看向她,暖融融的燈光裡映照出她身穿青色長袍的模樣,束了髮,別了根尋常的木簪子。與平日裡穿鎧甲的模樣一比,她這樣倒是顯得分外清爽,少了點英氣,多了點女兒家的嬌柔。
「將軍……」
「別廢話,穿上衣服,跟我來。」
他微愣,笑了笑。不再問什麼,當時就開始脫外衣。
「你……」
他朝她笑,「將軍怎麼了?」
她神色有些不自然,背過身去,語氣僵硬,「你一個謀士,在這軍中住了不過幾個月,就地脫衣的習慣學得倒是快。」
他還是笑著,道:「同是男人,有什麼?」
「你先前的夫子也是這般教你的?」
商衍的笑意漫到了眼睛裡,「自然不是這樣教我的。倒是與將軍同屋共處了這麼多天,夫子教我的都忘了。」他看著她纖細的肩膀,「將軍不拘小節,將我留宿營帳內,我自然也不好太拂了將軍的好意。」
她僵硬著聲音,「你們這些玩嘴皮子的文人謀士,就是廢話多,趕緊換了衣服。」
還好當時的油燈夠亮,讓他清清楚楚看見了她紅得滴血的耳朵。本來還想要取笑她,就怕真逼急了兔子咬人,他於是沉默地換完了衣服。這女人在軍中住了些年,倒是還有女兒家的羞澀。
商衍默默有種「孺子可教也」的感覺。
她大晚上的帶他出了營帳,也沒有牽馬,帶著他往附近的一片林子走去。他也不問,一路跟著她走,見她輕車熟路地將橫生的雜草枝節用劍劃開,偶爾有些硬枝節劃破了她的袍子,她也不甚在意,反而是回頭看他。
「這條路難走,但是人少麻煩少。我之前讓人在這林子裡埋過幾個陷阱,你跟緊我。」她說著又回過頭去開路,「到時候掉進去了,我可來不及救你。」
商衍內心好笑。想起之前那次突襲,她吩咐他躲在營帳內的語氣,對她一個女人的「保護」心生一種奇妙的感覺。
兩人走了一炷香的時間,才穿過了這林子,不遠處有一些燈火。她在林子出口處停了下來,朝四周圍看了看,在一棵樹下蹲下來,招呼他過去。商衍剛近身,她就朝他伸出手,往他臉上拍著地上的泥土。
他皺起眉。
行軍打仗有些髒污總是難免的,但這樣自找髒污往臉上拍,他還是覺得有些不適。
她看他的表情笑起來,「這點就忍不了了?」似是有些看不起他,「百無一用就是你們書生。」
真是了不得,居然嘲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