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廂商衍和商七還在往柴房的路上走著,商衍看了眼似是有話要說的商七,腳步未停,淡聲道:「還有何事?」
商七撓了撓頭,皺眉道:「有件事小人不知該不該說。前幾日,小人給那燕國副尉送飯的時候,曾在路上碰見過如荷,她跟小人打聽了那副尉的事。」
商衍心頭生出一些不好的預感。
「小的沒告訴她那副尉的事情,但後來小的在那柴房附近見到過如荷好幾次……」
「混賬!」商衍怒道,「這樣的事情你現在才稟告本王!」他說著加快了腳步。
商七驚得連連跪下,「商七知錯,請王爺責罰。」
商衍哪有心情在這當口去責罰他,一句話也不願多說,快步走去了柴房。卻還是慢了一步,正好趕在了歡慶身後,柴房的門虛掩著,他萬般熟悉的她的聲音從裡頭傳出來。他在門外停住腳步,聽著她的聲音,心口悶得特別難受。
「你當真是不會寫字?」
那中年男子跪在地上,一邊搖頭一邊眼含熱淚,歡慶這會終於看清了,他淚水覆蓋下的臉,帶著一些不可置信的欣喜。
她覺得心頭沉甸甸的,又問道:「你是有甚麼冤屈麼?」
這男子似是真啞巴,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將歡慶從頭到腳看了遍,又流淚了。歡慶看著他笑著哭的模樣,十分不舒服,但卻不是心生厭惡,而是心生不忍。
她默然半晌,道:「你認識我麼?」那中年男子也不答話,只是一邊搖頭一邊落淚,歡慶又道:「那一日,你在街市上叫的『將軍』,是在喊我罷。」
門外飄綠的柳枝似是因了這句話斷了一條,卻沒有人聽到那聲響,那聲響是發生在商衍心中的。他呆呆站著,仿似是一塊木雕。
中年男子聽了這話,猛然一怔,又伏地對歡慶磕頭。
「你是燕國人。」歡慶看著他,「而我,是曾經燕國的將軍,對麼?」
那中年男子伏地磕頭,始終沒有抬起來。
「你見我,是想要同我說甚麼?還是來找商衍?」歡慶輕嘆了口氣,那中年男子此時抬起頭來了,一雙清明的眼睛看著她,那種彷彿是她分外熟悉的欽佩自他眼裡流出來。歡慶看了他一會,又道:「我記不得往事了。醒來的時候,我只見到商衍。」
中年男子聞言一愣,盯著歡慶,像是不敢相信。他突然皺起眉,看了眼柴房的門。
「你若找的是我,我幫不了你,只覺得你是熟悉的,但我記不起來。」歡慶語氣淡淡,道:「倘若你找商衍……」她輕輕一笑,「燕國舊人找一個大齊王爺,不論是因了何事,都不會是好事。」
如荷聽了歡慶的話,微微一愣。她聽到這王妃承認自己是燕國人甚至還是燕國將軍的時候,實在是嚇得雙手發抖。可憑著王爺的神通,不可能不知道王妃的身份……只怕王爺當局者迷。現在聽到王妃這般言辭,她莫名覺得安心。
「我放你走,你去哪裡都好,都不要再回來這。」
「王妃……王爺那裡……」如荷有些擔憂。
歡慶笑了笑,道:「哦,他啊,送個美人計就擺平了。」
如荷與那中年男子聽了俱是一愣。如荷自是很快就明白這其中道理,那中年男子卻似是低頭思索了些時候,再抬起頭他沒有再哭了,臉上帶著笑容對歡慶磕了三個響頭。
「如荷,你帶他出去。小心著些,避讓閒人。」歡慶臨出門前又看了他一眼,她內心裡無端生出些不捨,把這個男子送走,就彷彿是要割捨掉她曾經攥在手裡的什麼。好在這情緒一閃而過,她於是也沒有多作停留,回了牡丹園。
如荷很快就回來了,福道:「王妃,已經送走了。王爺那裡……」
歡慶坐在亭子裡的虎皮上,喝著茶,道:「估摸著晚上就知道了,等他來找我就是了。」
「王妃……」
「怎麼?」歡慶笑著看了眼臉色略顯糾結的如荷,「你怕他打我?」
如荷道:「王爺定是不會打王妃的。」
「那你想說什麼?」歡慶放下茶杯,笑道:「你是想問以前的事情?」
如荷沒有說話。
「我也不知道。燕國女子可以為官嗎?女子也竟是能做將領?」她彷彿自己也不甚瞭解,蹙眉道:「莫不是我打不過商衍,把燕國給輸了的罷?若是如此,剛剛那燕國人,又為何要謝我?」
如荷雖也不知道舊事,還是安慰她說:「奴婢聽聞,燕國積弱,就算是不打仗,總有天也要自己亡了。」
「哦?」歡慶訝異道:「亡國將軍?是以我受到莫大的傷害,不能自抑地自責,終於忘記了過去麼?」
如荷眉頭抽了抽,對王妃的自我猜測不知道該如何作答。
歡慶嘆了口氣道:「女人便是這般無用,不過是亡個國罷了。我以前這般脆弱,想不起來也好,總之,我如今是王妃,隔江彈琴唱歌的,也挺好。」
如荷對歡慶的思路理解不能,只能道:「王妃開心便好了。」
「王爺呢?」
「今日似是下朝晚了,這會應該快回來了。」如荷道:「奴婢去請王爺過來麼?」
歡慶想了想,「先別忙著,那個眉如黛住在哪?」
「眉姑娘住在芍藥居,王妃這是要……」
「先去一趟芍藥居,等王爺回來了,你去跟他說,我請他在芍藥居用膳。」
如荷有些遲疑。
「愣著作甚?去啊。」
「是,王妃。」
王府書房裡。
商衍面色沉沉地聽著如荷的稟告,他一言不發,臉色並不好看。
倒是商七驚異道:「去芍藥居?為何要去芍藥居?牡丹園不行麼?」
如荷抬頭看了眼王爺的表情,道:「奴婢也不知王妃何意。」
「本王知道了。」商衍冷冷道:「都下去吧。」
商七和如荷出去沒多久,商衍就把手裡的書給砸了。
怒從心頭起。
那女人沒了記憶,德行倒是萬年不變!
那年軍中也是如此。藺廣老將軍坐鎮軍中,她不知是玩野了還是怎麼的,非要拉著他去齊國。那些守城將領都認得他,沒有事先說好,貿貿然去了,必然要露餡出事,他如何能夠答應?
再加上不久之前,藺老將軍來了她的營帳,她為了不讓老將軍知曉自己住在此處,非要他藏到床底去。心頭堵了口小氣,更是不會答應了。
「你我堂堂七尺男兒,頂天立地,你怎的偏是這般膽小如鼠。」她那時氣得罵他,「丟人!」
他將她從頭到腳看了遍,笑道:「恕某直言,以將軍這身形,怕是只能算五尺。」
「誰無恥?你才無恥!」她飛快地反唇相譏,驀地覺得這行為太女兒氣,又鯁直了脖子道:「大丈夫不拘小節,身形矮小又非本將軍之過。你一介儒生拿此事說事,真是小氣!」
他哈哈大笑,「在下眼拙,將軍乃人中之龍,雖然身材矮小,但集天地精華,是以所向披靡,戰無不勝。」
「混蛋!」她被他氣得面色發紅,平日裡伶牙利嘴的,這會倒是詞窮了,憋了半天也只有這樣一句不痛不癢對他沒有任何殺傷力的話。
商衍內心十分好笑,看著她氣紅了臉瞪他,竟覺得她有種別樣的生動與可愛。她平日裡總是要板起臉端起架子來做一個將軍,聲音粗嘎嘎的,少見笑容也少見怒容。現在,就他們二人在這營帳裡,她生起氣來,臉是生動的,眼睛也帶著水靈。
他忍住沒有去摸她的腦袋,笑道:「在下也是可以陪將軍前去齊國的。」
她聽到這話,立時便消了氣,仿似剛剛沒有被嘲笑似的,眼睛一亮,道:「你有什麼要求,儘管提!」
他望了眼她紅潤的嘴唇,道:「開心的時候,便可以去。」
「什麼?」歡慶蹙眉,問道:「那你如何會開心?剛剛你開心了麼?」
「過去的事情如何算數?」他斂了笑容,道:「我也不知道我如何會開心。不如請將軍費神,試一試我如何會開心?」
隨著兩人相處時間愈久,他也摸得清一些她的脾氣。
「你在想甚麼?這意思便是讓本將軍想法子逗你開心麼?」
「隨將軍如何理解。」他說罷轉身在一邊的桌邊坐下,研究起棋局來,「將軍何時得出謀劃,我們便何時啟程。」
他笑著看她默然走出營帳,彷彿十分愁苦似的。他倒是想要提醒她,讓他開心卻也是非常簡單的事情,但不提醒,她大約還會絞盡腦汁與他周旋,若是一提醒……非把他大卸八塊了不可。
那之後,她便真的每一日都來找他玩耍,每天都在軍中士兵那裡尋樂子。誰的老家有些什麼好玩的玩意好笑的事情,她通通都給拾掇來說給他聽,與他玩。他始終都沒有笑出來給她看,卻每次都在她苦著臉出營帳的時候,笑得分外開心。
大約是那時,商衍發現自己,是喜歡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