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邊城行宮

  

  可面對著歡慶他卻說不出這樣的話,她一直都以女兒身扮男子,有著女兒家固有的秉性,卻也沾染了不少男人的脾氣。更何況他商衍從未將她視作他的東西,也許那些甚麼勞什子的側妃歌姬於他而言不過是家裡木櫃中的擺飾,但歡慶卻絕然不是那樣的。

  他一時說不出話。

  歡慶見他不語,轉過頭去,站在窗邊靜默了有一會。

  商衍以為她真生氣了,想去哄哄她,不料她回頭輕聲道:「我……我爹,他是誰?他是怎樣的人?為何,我竟連他也是不記得了?」

  商衍一怔,克制著心頭的緊張,道:「你想起他了?」

  歡慶搖頭,皺眉道:「我記不清,約莫只知道他是很厲害的人,是我十分敬仰著愛著的人。」她似是陷入了思索,眼神望著一處,接著說:「好像記得,以前我家裡並沒有多少人,『娘親』這個稱呼很陌生,卻也沒有『姨娘』,我爹除了我娘沒有再娶別人了麼?」

  商衍微笑點頭道:「嗯,你爹很愛你娘。」他抱住她,「他為了你娘,付出了許多也背負了許多,他是很偉大的人。」他想起那個永遠挺直著脊樑骨的老將軍,心頭有些酸澀,抱著她愈發緊了,「他也是我商衍一生敬重的人。」

  歡慶濕了眼眶,光是聽他這般說起那個模糊的父親,她便覺得心頭髮酸發痛,仿似有許多噴薄而出的恨與愛要將她絞死。

  她抓著胸口,眼淚一滴滴流下來,「我爹他……」

  商衍去吻她的眼角,她伸手抓著他背上的衣服,吸著鼻子,只聽到頭頂傳來商衍溫和好聽的聲音道:「我會一直護著你。」他的吻落在她頭上,輕輕的,「我一定要比你晚死一天,等我們老了,你去了奈何橋可別走太快了。」

  她悲傷的情緒被他撫平不少,問道:「我要在三生石處等你麼?」

  他輕聲一笑,「太遠了,在黃泉路上等我才好。」

  「我雖說老了,腿腳也不會這樣慘慢,不如我去望鄉台觀望你便是了。」她想了想,又道:「你要是遲遲不來,我就跳進忘川河裡,變成厲鬼找你算賬。」

  他將她手握著放在心口處,笑道:「家有悍妻如此,商某怎敢違逆?」

  這言辭彷彿尋常百姓家。

  「商衍……」歡慶在心中默唸了一聲,突然道:「行水是你以前的名字罷?商衍商衍,行中水,我猜對了。」

  商衍點頭,摸了摸掛在腰間的荷包,「你怎的知曉我喜愛竹子的?記起來了?」

  「哦,附庸風雅、傲睨自若的人一般不都喜歡竹子麼?顯得自己清高而獨立於世,是不是?」她一掃陰霾的心情,笑起來,「我又猜對了。」

  商衍伸手拍她額頭,笑罵道:「最討厭文人耍嘴皮子,你卻偏愛自己也耍嘴皮子。」

  「可不是。」她昂了昂頭,「我是州官,你是百姓,就許我放火不許你點燈。」她說著腦海裡跳過一些帶著語氣的句子,彷彿這情景似曾相識。

  商衍抱著她,「再過幾日,便要出發去靈丘山莊了。可是準備妥當了?」

  她斂了笑容,想起那讓她陌生卻又略微神往的故地,良久才道:「妥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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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后出行靈丘,自然是宮中頭等大事。

  此次前去為大齊祈福,祈禱大齊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當然也要祈禱大齊皇帝福壽安康。於是太后一個人去必然是不夠的,自然要帶上皇后和淑妃賢妃,也順帶帶了好幾個看著十分順眼的命婦臣女。

  原本,命婦跟著太后一道是合了規矩,沒有任何問題。但是臣女麼……瞧著選秀將近,宮中也是時候添點新人,加上皇帝有幾個年幼的親王弟弟還沒有娶妻呢,那也就帶上幾個罷。

  自然,陸蕪菁和左蓉是跟上了。

  有皇家人在,這些命婦和臣女就顯得比較輕了,王爺可以坐一輛五駕車,命婦和臣女卻要各自組在一道坐一輛四駕車。要是換作一般情形,這些臣女命婦自然是沒有異議,可那五駕車裡坐著的可是個瘋婆子!

  真是不服氣!

  左蓉掀開簾子,看了眼前邊遠處那個騎著馬跟在車駕邊的人,她是認得商七的。眯著眼睛看了有一會,她放下了簾子,輕嘆了口氣。

  「姐姐為著何事嘆氣?」一旁李太尉家的嫡女見了,立時問道:「這如今天氣也晴朗,太后娘娘帶著姐妹們出來,可是好事呢。」

  左蓉聽了點頭道:「能與太后娘娘隨行,是我們莫大的榮幸了。」說著看了眼那早已放下的簾子,「太后娘娘這番出行,倒真是帶了不少人的。」

  自有聰明人接了她的話頭道:「可不是,連那信王妃都給帶出來了,太后娘娘真是寬大慈和。」

  左蓉斂了愁色,淡淡一笑,「信王妃與信王情深意篤,自然是要一起的。」

  「情深意篤?」李瀅聽了輕笑,「信王恐是怕了他那王妃罷,在太后娘娘面前折騰點事兒出來,可夠受了。」

  「哎,信王也真是個有情有義的。」一聲輕嘆,嘆到了眾人心窩子裡,「為了救命之恩,竟是這樣委屈自己了。」

  左蓉聽著,忍不住想假若當初那個女人沒有救過信王,那……會不會現在做王妃的人就是她?她左蓉是宰相家的嫡女,要才有才,要貌有貌,也更是自小見過信王便愛慕他的人。假若沒有那個人……她會是如今的信王妃的罷。

  漸漸,也沒有人再多說了。皇家的事,多說都是禍。

  大齊都城與舊燕地靈丘山莊,是著實有段路程的。原本日夜兼程也要走上約摸三天,如今是太后帶著眾人出行,行程自然是慢了許多,走走歇歇,沒事兒還挑揀個某地的行宮住上兩天……估計得走上起碼半月吧。

  這不,走了好幾天,太后又一次累了,決定安頓在舊燕地邊疆的一處行宮。這一處行宮是原來燕劉皇室的行宮,自大燕覆滅之後,被商賀下令改造了一番,也未作大動,變更了名字,便成了齊帝行宮。

  這行宮名字雖是改了,但格局大多未動,甚至連一些裝飾也是跟以往一樣。歡慶走在這行宮裡,感覺到一種莫名的熟悉。

  腦海中斷斷續續閃過一些零碎的畫面,她像是可以記起,以往在哪根柱子附近是站了守衛的,大約是個穿著盔甲的守衛,不像是宮裡人,對她行過禮,說的是鏗鏘有力的那一句「屬下見過藺將軍」。

  她這麼想著,便去看那根柱子——那柱子雕刻著繁複的花紋,旁邊放了一盆蘭花,一個小太監彎腰低頭地站在一邊。

  歡慶停了停腳步,心口驀地泛上來一句「雕欄玉砌應猶在」。

  「怎麼了?哪裡不舒服?」商衍見她蹙眉,有些擔憂地伸手去撫她額頭。

  她握了握他的手,輕輕一笑,「我以前來過這個地方。」

  商衍擁著她肩膀,湊近了她,輕聲道:「若是想起了甚麼,回房同我說。」他說著看了眼走在前邊的眾人,「以前,劉熹派太子監軍,便是住在這裡。」

  歡慶點了點頭,那麼她身為燕國大將軍,定是來到這裡稟報過軍務的。可是她總覺得這裡發生過一些讓人不愉快的事情,感覺模模糊糊有一些嘈雜的聲音在記憶深處響起,又不真切。這個行宮……像是一個線頭,依附著一根白骨,一扯,血肉就連著疼。

  這麼想著覺得心頭十分不快,她皺起眉,打量了四周。

  這行宮格局普通而簡單,按著「五福方壽」走的殿房。即便是太后出行,也是住不得皇帝寢宮,於是一行人都是從正門入行宮,走偏道去了後院。

  太后住在了玉壽宮。皇后是太后的表侄女,平日裡與太后親近,自然是住在了旁邊臨著的宮殿。皇后忙著照顧太后,淑妃賢妃自然也不能落後,於是便也住在了附近的宮殿。幾個親王裡,屬信王最尊,太后一向寵他,住在哪當然是自己選的。

  商衍選了個附近有竹林的殿房,湖林苑。這宮殿恰好和臣女命婦們住的地方不遠,倒是巧合湊著了。

  太后大約總算是從艱辛的旅途中緩過氣來,一改之前落地就休息的風格,下了令,讓隨行的人都一道去未福宮用晚膳。

  這會離用膳時候還有些時間,一眾妃子與命婦臣女自然是要跟著太后走,沒事聊聊天順便讚美一下太后的美貌與氣質,再順便讚美皇后與淑妃賢妃的賢德可人,忙得很。幾個年紀沒有多大的親王到底是玩心重,兩腳一落地,匆匆請了安就見不到人影了。

  商衍跟他們相比,位高也權重,此次出行主要負責行路安全。把歡慶安頓在了苑裡休息,他便出門去檢查附近周邊的情況了。

  兩年前,這裡還算是毗鄰燕齊交界,如今已算是大齊的一部分了。

  這個行宮,他印象是十分深刻的。

  那年他和歡慶化作難民的模樣進了齊地,他本心有提防,想著她大約是要刺探敵情。卻不料她和在燕地時候並無兩樣,與他一道沿著邊界漫無目的似的走了一圈,一路也是笑笑鬧鬧,無甚心事的模樣。

  他一直心懷好奇,卻也帶著些微眷戀,與她一同走在那山水田園間。

  還記得那日她捲了袖子褲腿同他一起坐在小溪邊,因著這麼些日子的熟悉,她倒是也放下了架子,說是架子,如今看來也不過是她女兒家還殘存的一些矜持罷?她與他背靠著背坐在溪邊,他望不到她的表情,只感覺到清風吹拂,有幾綹她的碎髮在耳朵邊癢癢地飄撫。

  心也癢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