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是劉成和藺廣。
只見這柴房裡堆疊著又高又厚的柴草,一個身形矮小、身著甲冑的人被綁了雙手倒在草堆前。那人衣衫破爛,滿身血痕,像是被鞭打拷問了多日的犯人,除了一雙清亮的眼睛還顯出她的神氣,全身上下俱是血污。
也虧了這血污,遮蓋了她臉頰與耳根的酡紅。
藺廣一見到她這般模樣,立時怒從心頭起。
他自歡慶兒時便對她嚴厲以待,卻從未這般虐打過她。她自小聽話忍耐,便是受了委屈,他若不許她哭,她就死咬著唇,破了血也不哭。藺廣雖是嚴父,卻到底是從心底疼她,希望她剛強堅韌,可以不被人欺負。
如今……她被人欺負成這般慘樣。
他咬碎了一口鋼牙,將那震怒硬生生吞進肚子裡,對劉成道:「老臣斗膽請問太子殿下,不知我兒所犯何事,太子殿下要這般懲罰我兒?」說罷瞥了眼歡慶身上的血污,心如刀絞。
花白的眉發原本虎虎生威,卻在見到她之後,頹然發蔫——他身為爹爹,竟保護不得女兒。
劉成輕笑,語帶寒意道:「身為燕國大將軍,不思報國,不思戰術,卻到本殿下面前來請求歸降齊國。老將軍,您倒是說說,該當何罪?」
藺廣道:「太子殿下恕罪,我兒此番進言乃是老臣所指使。我大燕如今各項吃緊,已是強弩之末,不能一戰。」
劉成抓著他的話柄冷哼道:「好哇,老的小的都想著叛國!」
藺廣跪地道:「老臣願隨殿下覲見我王,稟明實情。我兒年少無狀,衝撞殿下,還請殿下寬宥。」
歡慶眼淚汪汪看著藺廣灰白的頭髮,心中絞痛。
劉成這豎子,一身賊骨頭,淨想著些臭水溝裡的爛事,她實在一點也看不起他。眼見年邁的藺廣這樣低聲求他,憤懣至極,喊道:「爹!您別求他!」
「不得無禮。」藺廣忍著心氣罵她,又實在對她一身鞭痕心氣難平,萬般忍耐道:「請太子殿下寬宥我兒,老臣定會重罰他。」
「老將軍教子無方,那便讓本太子幫幫你。」劉成盯著歡慶笑:「若是將軍還管不下來,本太子定當全力相助。」
歡慶站在熟悉的房門外,有一陣暈眩。
那一年她在這裡死死攔著商衍,跟隨父親回了燕營。她終是記起那個老人的臉了。
在她心裡,他永遠是那麼一個孔武有力而威震八方的將軍,卻在那一次見到他滿頭花白的鬚髮,臉上的褶皺多得像燕國的山丘。他一向待她都是嚴厲的,那一次卻無邊地現出慈祥與愛意來。
「是爹害苦了你。」他那般剛強的人也會在她面前落淚,輕撫著她身上的破爛的甲冑,隱約可見是她一身鞭痕,「你走罷,去哪裡都好,再不要回來燕國。」
她如何能夠答應。
「王妃,您……您怎麼了,您別嚇奴婢……」
歡慶出了一身汗,聲音有些發虛,對如荷道:「扶我回去,我想沐浴。」
商衍從太后那裡脫身回來,已經是接近晚膳時分了。他心裡掛念歡慶,匆匆回了湖林苑,剛到門口,就見到如荷拿著衣物面帶愁容走出來。
「奴婢見過王爺。」
商衍略一點頭,問道:「王妃有事?」
如荷擔憂道:「王妃去外面走了一圈,出了一身虛汗,臉色不大好。」她福了福身,「奴婢正想去找隨行御醫來給王妃看看。」
「她去哪了?」
「去了前院,又去了偏殿那邊一間小房處,在門口站了許久。」
商衍深深嘆了口氣,「本王知道了,御醫不用去叫了,本王先去看看再說。你退下吧,不必服侍了。」
「是,王爺。奴婢告退。」
商衍走了幾步,這苑子離中心還算是有些遠了,她到底還是去那些熟悉的地方轉了。聽如荷的描述,她大概是想起了一些甚麼。倘若那年,他能在這裡將她帶走,會好些麼?想著又嘆了口氣,她那樣性子的人,帶走怎麼會好些呢?興許會恨他的罷。
「商衍!」
他正邊想邊走,聽到歡慶喊他,剛抬頭便見到她一頭黑髮披散著,身上只是幾件單薄的衣裳,急匆匆從屋裡跑出來。
她抱住他的時候,髮絲還飄著濕漉漉的清香,像是剛沐浴了。
「你回來了。」
她沒有多言,雙手緊緊抓著他後背的衣服,臉貼在他胸口。
商衍輕撫她還微濕的長髮,輕聲問道:「你想起來一些了?」
她在他懷裡悶悶地點頭。
「我陪你在附近那林子走走罷。」
商衍牽著她手,並沒有細問。他們到了舊時燕地境內,在這裡除了那軍營裡的日子還有些甜頭可言,別的大多……不堪回首。他再問一次,便是再將歡慶蹂躪一遍,可是不捨得。
湖林苑旁邊這竹林並不大,有一條羊腸小道,周圍種了些竹子。與別處相比,這地方顯得更為幽深清涼一些,穿過這竹林便是行宮邊緣了。
歡慶緊緊握著商衍的手,也不去管那散落的長髮,一路沉靜無語。
「心裡要是實在不暢快,晚膳就不去了。我陪你在房裡吃些別的。」商衍停了腳步,摸了摸她微皺的眉頭,「想要做什麼,都同我說,我陪你去。」
歡慶望著他墨黑的眼眸。
記憶中那個帶著痞氣的人慢慢浮現出來,彷彿隱約還能看到不一樣的他,帶著戾氣與冷傲的。可是那個影子不甚清晰,她還未想起所有事情。
「我甚麼也不想做。」歡慶拉著他的手,「就想與你一起。」
商衍一愣。
自她神志清晰以來,這樣的話是第一次聽到。哦不,自兩人相識以來,這樣的話也是第一次聽到。
「你說什麼?」他笑著將她飄散的發絲挽到耳後,「我沒聽清,你再說一遍。」
歡慶又道:「我就想與你一起。」
「你終於也有女兒家的黏人了。」他止不住地笑,伸手撫摸她的臉頰,「要是我早些遇到你,你早些為我穿上女裝就好了。」
「再早一些,你遇到的便不是我了。」她搖了搖頭,「遇到你,就是那個時候,就好了。」說著,突然眼神愣怔了一會,她微微低頭,啞聲道:「該發生的事總該是要發生的,發生過的事也總是過去了的,其實……我記不記得又有什麼要緊,都回不來了。」
商衍將她抱進懷裡,撫著她背。
她的頭髮幹了一大半,藉著微風,飛揚得有些肆意。
「不梳頭就跑出來,也就只有你了。」他無奈地搖頭,鬆開她,在身上找了找,「你帶絲帶了麼?我給你繫起來。」
「我做甚帶那東西?要梳髮髻,回去便是了。」
「不忙。」商衍笑了笑,把一直帶在身上的荷包解了下來,這荷包上繫了一條蒼綠絲帶,瞧著有些舊了,「我給你系。」
「你系不好看。」
「嗯,你倒是也求好看了。」他笑她,「好不好看,都只有我一人看,你介意甚麼?」
「只有你一人看,我便不是人了?如荷也是能瞧見的。」
「無妨。」他一邊替她繫頭髮,一邊笑道:「你好不好看都無事,反正我瞎。」
「你放手,不讓你系。」
「不放。」
「你揪著我頭髮了,疼。」
「瞎扯,我還未打結,怎麼揪著你。」
「就是揪著了……」
兩個人站在小竹林裡的石磚道上,一面逗著嘴,一面商衍又為她梳理頭髮。
這場景在夏日透過竹林的陽光裡,顯得十分美好旖旎。
「誒,你瞧,那是信王麼?」
此時,陸蕪菁與左蓉一干人,正從太后那邊回來,臨近晚膳,她們回房稍作休整便要去赴宴。正巧,她們辭別了住在另一邊的命婦們,走向她們的院落時,便見到了這一幕。
陸蕪菁瞧著那兩人,心頭覺著有根針在扎。
她見到的信王雖說溫和,卻總十分疏離。他就算是帶著笑容,也讓人感覺不到一分的親近,她從前覺得,信王身為皇家人,有這樣的氣度自然是該的。可如今眼前那個信王……眉眼溫柔,唇邊攜著真切而親暱的淺笑,他竟替她挽髮。
可信王妃是那樣的人……
「旁邊那披頭散髮的便是信王妃麼?我說她呢,沒個規矩,信王竟也由著她。」
左蓉臉色有些陰鬱,「信王一向好脾氣。」
她說著看了眼那兩人,信王似是幫她將頭髮繫了起來,她卻好似一臉不滿,伸手要去抓那絲帶,被信王握住了手。他們二人臉上都帶著溫暖的笑意,說著甚麼話,像是調笑鬥嘴。
她越發討厭那個勞什子的信王妃了。
「咱們還是走罷,被信王瞧見了不好。」
一干人又邁開步子悠悠走了。
歡慶與商衍玩夠了,一道往回走。正巧見到左蓉她們遠走的背影,她嘻嘻一笑,指著那左蓉,側頭對商衍說道:「那左相家的女兒定是喜歡你的。」
商衍笑了笑,不置可否。
「她一定想著我這樣的人配不上做你的王妃,日日夜夜思忖著怎麼扒拉我下來呢。」歡慶可惜地嘆了口氣,「但是……她一定嫁不到你。」
「你又知道了。」他看了眼她腦後蕩阿蕩的小荷包,又發現她的皮膚變好了些。
「你是信王,她爹可是宰相。太后要是能答應這門婚事,除非她吃錯藥了。」歡慶得意地搖頭晃腦,「不過現在都晚了,誰都不行。我越來越多想起舊事,怎麼說也是叱吒一方的將軍,要搶我的人,得先問過我手中的劍。」
商衍一愣,哈哈大笑起來,「你這哪算是將軍?你這是土匪頭子。」
「將軍本就是土匪頭子,你敢說你不是麼?」歡慶瞥他一眼,「聚集了一眾小嘍囉,大傢伙湊一起了搶別人的地盤,不是土匪是什麼?」
「說得有理。」商衍笑道,「順便還要搶個女子回家,做壓寨夫人。」
「哼,你可不止搶一個,還一籮筐壓寨小妾呢。」
「那些可不是我搶的,都是送上門來的,壓不了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