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賬東西!」商衍氣得青筋暴起,狠狠扇了李宏興一耳刮子,「你以為劉熹一個人在寢宮嗎?你以為監牢裡只有藺廣在嗎?你讓她帶著幾個兄弟殺出重圍,你還在這裡!」
李宏興被他罵得一愣一愣,那種留下來固守大燕的熱血勁頭也給罵沒了,只能呆呆道:「我……是大將軍讓我留在這裡的。她……她讓我留住齊軍,守住城門。」
商衍感覺腦袋一跳一跳的,萬般忍耐才沒有殺了這沒腦子的武夫。
「她的人,還剩多少在夾谷?」
李宏興愣愣看著他怒氣滔天的面容,乖乖答道:「不足百人。」
「你當我商衍是什麼?不足百人便想擋我齊軍的路。」他怒目圓瞪,又是氣歡慶肆意妄為,又是氣面前這個李宏興笨得人神共憤,喘著粗氣道:「知道我商衍不會殺了你,讓你留在這裡,她要留你一命,我偏要宰了你!」
說著,他一把便奪了李宏興手中的劍,直指他咽喉。
李宏興不躲不避,將商衍說的話放在肚子裡倒騰了老半天,終於睜大了眼睛,「大將軍她……她……」
商衍瞪著他,想起曾經住在燕營裡,有許多次,眼前這個人又粗又莽,總是壞了歡慶許多事。可歡慶卻總只是罰罰他,也沒有再多做計較。她那時笑著同他說起過,這粗莽武夫自小是個孤兒,被藺廣收了帶在身邊,一根直腸子,雖說比上不足,卻是有著許多人都望塵莫及的忠誠。
商衍將劍往地上狠狠一扔,「把守城的人召集起來,歡兒他們走了有多久?」
李宏興道:「半日了。」
說話間,跟著商衍登城牆的齊軍已然上了城,他們只見到上將軍與燕軍守將對峙打鬥,一番激戰後便是上將軍對他又是甩耳刮子又是大罵,看得他們心潮澎湃,按捺不住要殺上城牆的激動心情。
如今上了城牆,正要拔劍殺人,卻聽到商衍冷著臉高聲道:「不許傷這城牆守兵!」他說著朝西面看了眼,又看到李宏興等人護臂上纏著的一圈白布,問道:「劉熹親兵護臂上纏有白布麼?」
「沒有。」李宏興答道,「大將軍被人稱作『白袍將軍』,我們都是大將軍屬下,只有大將軍屬下護臂才有圈白。」
商衍轉過身,面色陰冷,又高聲道:「凡是護臂沒有圈白,見兵就殺!」
這大概是李宏興戰爭生涯中最為奇異的一次事件了。
他與敵軍主帥一道,殺進了燕國腹地。
在他們前邊是負傷深重,越走人越少的歡慶一行人。商衍帶兵打入燕國,消息散得極快,原本追著歡慶一行人殺的燕兵,聽聞齊軍入境的風聲也使不出全力了。分了一大半人的去阻擋齊軍,只派遣一小撥人繼續追殺。
原本不過半日的距離,商衍這邊快馬加鞭,眼見就快要追上了,卻因著燕兵分路阻殺,給擋了些時候。歡慶與王毅充走得更快,這距離又拉長了。
夜裡,王毅充安排一眾將士簡單地紮營休息,將戰死的士兵屍體給掩埋了。歡慶把這些死去的將士名字都寫在了一塊白布上,將那白布攤在墳頭附近,一個人靜靜依著土堆坐著。
臨近靈丘,她原本堅定不搖的心不知為何越發煩躁起來。幾日前死咬著不放的燕軍越來越被甩在了身後,同行將士犧牲得也越來越少,乍一看,彷彿事情與局勢都在往好處走,可她就是無法安心。
炎夏已然消耗殆盡,而秋意一日比一日深濃,夜風吹到臉上,拂過身上,竟是覺得有些涼意了。
「大將軍。」
王毅充手裡拿著一件披風,走到歡慶身邊,遞給她,「夜裡冷,您披上吧。」
歡慶接過披風,看了眼不遠處的營地,「將士們歇下了?」
「歇了。」王毅充看到歡慶身上的血污,這幾日他們一邊與那些親兵糾纏打鬥,一邊趕路,幾乎沒有正經歇氣的時候,這會藉著月光,依稀可見她一身甲冑沾著暗色血跡,臉上也東一處西一處地搭著已經乾透的泥和血。
他遲疑了些時候,將纏在護臂上的白布給解了下來,說是白布其實也是沾了許多灰泥與血,「大將軍,末將給您汲點水,洗一洗吧?」
歡慶輕輕一笑,「不用了。」
王毅充道:「還是洗一下罷,您……您是女……女……」
他有些結巴,從前若是歡慶這般模樣,他定是不會多說一句話的。可自從知道了歡慶是女人,不知不覺便會生出「女兒家受不得這般髒」、「女兒家到底是有些柔弱」的念頭,他下意識將這些念頭與歡慶去重合起來,卻連自己也說服不得。
比如現在,她神色淡淡,對身上的髒污與血跡毫不在意。
「我……」王毅充話不成句,只得垂下手臂嘆氣道,「大將軍,是末將無能,難為你了。」
歡慶又輕輕一笑,「我才是大將軍,『無能』這樣的罪名如何能先落到你頭上?我帶兵多年,到如今竟是這般田地了,前有狼後有虎,什麼都這樣渺茫……」
「大將軍萬不要妄自菲薄!」王毅充對著歡慶一拜,「王毅充一直從心底敬重將軍,如今我們到了這般境況,卻不是將軍所為,實在是我燕帝與太子……太過荒謬無能。」他說著重重嘆氣,「老將軍鞠躬盡瘁,竟也鋃鐺入獄,如何叫人不心寒!」
「我爹的罪名無可厚非。」歡慶看向天空中懸掛的彎月,「假若當初我甘於平凡,一直默默在軍中做一個小士卒……」
「將軍大才,怎能屈居士卒末位?倘若沒有大將軍,我燕軍怕是連今日都撐不到了。」
「大才又如何?」歡慶道,「高才如商鞅李斯守不住秦,二世而亡;忠勇如李陵韓信,又是何等下場?」
王毅充怔住。
歡慶又道:「高才如困獸,忠勇似木枷。明君也好,昏君也罷,一朝為臣,半生事君王。多的是狡兔死,多的是良弓藏……」
他聽著心生悲慼,古來忠臣能將總是沒有太好的下場。便是如介子推,割肉事主卻也抱樹而死,成焦炭一塊。
歡慶語聲沙啞,歲月刻出的滄桑夾在字句間,隨著微涼的秋風在夜裡輕輕蕩漾。
他情牽心動,輕輕哼唱起來:「楊柳青,飛花漫,雁飛碌城外。故人遠,寄書難,遊子何時還……」
歡慶轉頭看了他一眼,月光下他的眼睛亮晶晶的,「昨夜月明,今夜風寒,風又飄飄,雨又瀟瀟,望斷天涯,何處見家……」
她蜷縮起身子,抱住雙腿,驀然想起多年前那些朝陽暮霞,她穿著又小又可愛的衣袍,滿頭大汗地練拳扎馬步。那時她身側的爹爹,她一向都未有注意他的臉,總是害怕他多說一句話便是又要罰她。如今回憶起來,那時爹爹是否笑著?是笑著的罷。
她閉上眼睛,將淚意嚥回了肚子裡,跟著王毅充唱道:「古來征戰,多少歸人。野營萬里,年年埋荒。海闊雲長雪山暗,飛沙揚鼓破敵關……」
唱了沒幾句,不遠處的營地裡突地跟隨進了微弱的歌聲,每唱一句,那歌聲便稍稍響亮了一些,唱著唱著,這停歇了沒有多少人的小樹林便充盈滿了歌聲。
「風蕭蕭兮誓家國,壯士去兮伴寒鞍,何處吹蘆管,我以我血,為君守盡城上磚。」
林中秋風嗚咽,淒淒而語,仿似是為這些滿身傷痕的士卒落著淚,拂面而過,似是有冰涼的水珠掉入眼中又流到面頰。
一夜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