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亮,歡慶和王毅充一行人便馬不停蹄地趕向靈丘。
一路,眾人都分外沉默,臉上俱是凝重的表情。
又行半日,終於到了離靈丘最近的沛鄞縣。卻見到沛鄞縣的百姓都匆匆忙忙的模樣,看起來都是在往靈丘趕過去,城門處有重兵把守。
歡慶與王毅充一行人將親兵穿的甲冑換上了,看起來與皇帝的親兵無二。他們沒有洗掉臉上的血污與泥漬,打算裝作親兵的模樣進城,直往靈丘,扮作報加急信的士兵模樣。兵分兩路,一路前往面聖稟報軍情,一路藉著面聖拖延時間前往監牢假傳聖旨,以金蟬脫殼之計將藺廣從監牢換出來。
雖說這計謀許是做不到神不知鬼不覺,卻能拖延不少時間,至少也能把藺廣從監牢裡救出來,一旦能將他救出靈丘,事情就好辦了。
因著歡慶與王毅充到底是將領,相對面熟,是以就讓一般士卒帶頭往前,他們二人跟在隊伍末尾,快馬加鞭往城門去。
剛到城門處,被把手的兵士給擋了下來。
「來者何人,下馬!」
帶頭的兵卒臉不紅心不跳,騎在馬上,舉著手中一封沾血書信大聲喊道:「我王親兵於碌城遭遇藺家軍拚死抵抗,太子殿下危急,特呈緊急軍報於聖上,擋路者死!」
那守城的士兵也沒有再行檢查真假,看了眼歡慶一行人一身血污,大手一揮道:「放行!」
無驚無險,如計畫中那樣,他們進了靈丘城。
越往城中,路邊百姓竟是越來越多,歡慶看著覺得十分離奇。這靈丘城一向是劉熹行宮,從來不會讓百姓靠近,更別說讓他們大搖大擺進城了。他一向自以為是天之驕子,常人碰不得更見不得。
如今……
「王毅充,你覺著,這是何故?」
王毅充也正皺眉看著路邊的百姓,像是三月裡趕集似的,都往城中走。他搖了搖頭,疑道:「末將也覺得奇怪,看起來像是有什麼大事情。估摸著是皇帝下令讓百姓進的城,否則不可能會這樣。」
歡慶心頭的不安越來越深,狠狠一甩馬鞭,瞪視前方道:「按計畫行事,快些走。」
又走了些時候,一行人到了行宮門前,又是重兵把守。拿著路引的百姓一個個經過了守衛的嚴密搜查,魚貫而入。
歡慶他們照樣用了先前的招數,讓那帶頭的兵卒拿著血書大喊,才剛說了一句話,便聽到那行宮守衛道:「再重大的軍情也押後再說,皇上有令,今日要當眾處置逆臣賊子,任何他事都不得干擾。」
兵卒一愣,道:「是哪位逆臣賊子要遭處?軍情緊急,竟也要押後了?」
「這你都不知道?」守衛不屑道:「沒看見大家都排著隊要去看呢麼?當然是不久前入獄的藺廣了,你們若是要稟報軍情,就等事兒完了再說罷。」
歡慶心頭大震。
她朝一旁同樣臉色凝重的王毅充使了個眼色,握著韁繩的手不斷髮抖。
「謝告知,那我等便待到結束後再將軍情稟明聖上。」
王毅充壓下驚跳的心,說罷便一行人慢慢進城去,他看了歡慶一眼,小聲道:「先看看情況,我們人少,找個隱蔽的地方,先換身衣服罷。」
歡慶點頭,「為今之計,只有這樣了。跟這些入城的百姓『借』一下吧,不要殺害他們。」
不多時,歡慶和王毅充一行人便混進了看熱鬧的人群中,他們站在平地上,面前幾丈遠處是一塊稍高的小高台,那是法場。劉熹常年在靈丘,議事議政也都在此處,因此監牢法場也都一應俱全。
那高台上鋪著一塊白布,什麼人也沒有,只有幾條鐵鏈。
再遠處是高高的城台,比城牆要低一些,上設有皇帝與朝臣的席位。近年來,劉熹越來越喜歡觀看法場行刑,是以那席位裝扮得十分奢華舒適,與城下那寒酸森冷的法場一比,如同天壤。
圍觀的百姓已經裡三層外三層站得滿滿的了,因著法場寬廣,場上的侍衛又都是一臉肅然,整個天地彷彿都散發出一股靜穆的氣息,因而也沒有多少人敢說話,連小聲的議論都十分稀少。稍有些說話聲,被那站得筆直的侍衛看一眼,便戰戰兢兢低了頭,再也不敢發聲了。
直到一個手腳都拷著鐵鏈,脖子上掐著一副鐵枷的老頭慢慢悠悠從刑門走出來。
「真是藺老將軍啊……」
「胡說什麼老將軍,現在是階下囚了。」
「那也是藺老將軍,他可是兩朝元老,打了多少仗,落到今天……」
「哎,你說做啥不好,非要把女兒說成兒子,真是利慾熏心……」
「哪個做官的不希望加官進爵名垂千古啊?」
隨著那鐵鏈叮叮噹噹地響,人群裡的議論聲也是此起彼伏。
歡慶和一眾將士聽了俱是惱憤。
藺廣鬚髮皆白,漫步而來,那神情卻怡然自得,仿似他並沒有戴著枷鎖鐵鏈,甚至神情中還有一絲倨傲——那是無數次的大戰中錘煉而來的。
他在牢中坐了多日,起初總是心神不寧,後來聽到獄卒說起藺大將軍挾持太子逃逸叛國,竟是心頭一鬆。既是被冠上了叛國的罪名,她一定是同那小子走了的罷?他這樣想著,便是安心了。
歡慶脾性倔強,怕是只有到了那小子手裡,才會給收服一些。這樣想著,他又覺得不大開心,自己養了這麼多年的寶貝女兒,好容易養出一身傲氣與倔強來,卻偏被外人給收服了,可是讓人憋氣。
然而,相比於搏命前來救他,總是跟著那小子走好一些,不僅好一些,好太多了。
只要她好好活著。
藺廣像是吃了許多定心丸,在白布中央站定,臉上竟是依稀可見一絲笑容。
他與劉熹多年宿仇,為了歡慶一生平安,生生忍了。他每一次面見皇帝,都要想起亡妻的音容笑貌,每一次他都把頭垂得很低很低,生怕神情有一絲漏洞,便洩出恨意來——為了歡慶,他一定要忍。
幾乎是把每一顆牙齒都嚼爛了和血吞,這麼多年,他真是累極了。
死在誰的手裡又有什麼要緊,只要歡兒好好的,他便能安心閉眼去黃泉——這麼多年,他太想念蘇惜了,不知道她是不是在黃泉路上等得心焦了?
念及此,他輕輕一笑。
悠悠抬頭,他看了眼四周圍看熱鬧的百姓,那一個個的生面孔,是他這幾十年來守護的人。這些人的臉上並沒有多少悲慟與不捨,多的是茫然麻木,甚至有些人臉上還帶著看好戲的驚奇。
這便是大燕子民。
藺廣心中一絲憤然也無,他又淺笑著環視了一圈這些百姓。
突地,那平靜而毫無怒意的眸子停滯在人群中某一處,倏然睜大。緊接而至的是洶湧澎拜的震驚與苦澀。
歡兒!
她竟來了!
藺廣在這一瞬驀地恨極了商衍,恨不得想殺了他!
卻又無奈,又痛心,那微小的欣慰都讓無邊的擔心與愁苦給淹沒了。他養了個好女兒,著實是個至孝至順的好女兒,可比起她至孝至順,藺廣更希望她安安穩穩地好好活,哪怕棄他於不顧,也是一點也不打緊的。
這時,劉熹帶著一眾朝臣走上了城台,他因服食丹藥過甚,面色極其難看,形容枯瘦,看起來一點也沒有身為國君的威嚴,反倒是他身側那肥得流油的太監更顯得富態好看,作態驕矜。劉熹身居帝位,皇室貴氣是一絲一毫也沒有的了。
他眯著眼睛看了眼站在白布當中的人,突然嘿嘿地笑起來,聲音嘶啞,像破鑼似的,「藺廣啊,那是藺廣啊?他看起來真是老透了,比朕老多了,哈哈哈!」
「皇上您福壽萬年,青春永駐,哪是那老東西能比的!」一旁的太監立刻尖聲說道。
劉熹滿意地點點頭,在座位上跌下來,因著體力不支,他靠在軟墊上喘了好幾口氣,才坐正了,道:「上刑罷。」
「喏。」那肥太監一甩拂塵,走到高台邊,對著底下空地上的侍衛尖聲大喊道:「皇上有令,上刑!」
那些侍衛得令後,一人手執一根又粗又長的鐵鏈,叮叮噹噹往藺廣身邊走去。
藺廣鬚髮抖動,死死盯著人群中咬緊牙關的歡慶。他看到歡慶了,也看到了歡慶身邊的將士,他們在人群中太容易被他發現了,與那些百姓有著迥異的悲慟表情,更是一臉堅毅。
征戰多年他從未怕過,如今在這法場上看到歡慶等人一臉的堅毅果斷,他怕得整個人都在瑟瑟發抖。
「老將軍……」
上刑的侍衛曾經在藺廣手底下做過事,這如今看到他竟是嚇得瑟瑟發抖,心頭不禁生出些鄙夷來,卻也十分可憐他這般模樣。
「動手!」人群中,歡慶輕聲對身旁的王毅充道,「在上刑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