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獮前一日,商七帶回了騎射服。
一路快馬加鞭可把他累得夠嗆。
王爺非要一件銀白鎦黑邊的騎射服,瞧著這興頭,一定是給王妃準備的。
歡慶見到騎射服時候很高興,從前記憶朦朧,只覺得身處金絲籠,也從未想過商衍對她是何種心思。如今想起了舊事,商衍自然也不再像從前那般過分護著她,騎馬圍獵,她愛做的事全許了。
商衍見她開心,坐到她身側也笑道:「可是合心意了?」
「合,甚合心意!」她笑得眼角彎彎,「明日我便穿這衣服,與你爭逐,你若是輸了,入庖廚三日,膳食便交付你了。」
商衍瞪她道:「安的什麼心?」
歡慶笑道:「我曉得你不是君子。」
「既是如此。」商衍道,「那今日我先與你在榻上爭逐,你若是輸了,明日也不用去勞什子的圍獵了。」
她聽了伸手去打他,嗔道:「你安的什麼心?今日你去睡偏房。」
商衍一把將她拉進懷裡,「夫人不是說過,翻天下的是手上的力量?今日我就翻一翻你這天下罷。」
幸而商衍曉得她對圍獵期盼得緊,也沒有十分折騰她,摟著睡了。第二日一大早,歡慶便醒來了,睜了一雙烏溜溜的眼睛,看著商衍的睡容。
從前在軍營,她也見過他睡著的模樣。那時她心中並不確信這人到底是不是睡著了,也沒敢做些什麼說什麼話。只是有些奇異,這個齊人身在燕營倒是心寬得很,也不怕她突然就拔劍殺了他,睡得還挺安定。
如今看他,這個人從小在算計他的親人身邊長大,在敵營中安心睡著大約也比在親人身邊戰戰兢兢閉眼要好些罷。
想來覺著心酸,她抱住他,將臉貼著他胸口。
商衍醒了,天還不算亮,想去看她的表情,她抱他緊緊的,於是拍著她背道:「做噩夢了?」
歡慶搖頭,悶悶道:「回去後,我們生個孩子罷。」
商衍一愣,低低笑起來,「想要了?」
歡慶不理他,道:「孩子以後要跟我們睡在一塊,睡中間好了。」
「那怎麼行?」他斷然拒絕,「我們睡的床只能有兩個人。」
「那就你去偏房罷,我同我孩兒睡。」
「那不要生了。」
「反正你也不行。」
「……」商衍登時拉開她,一個翻身便將她壓在身下,氣道:「你再說道此事……」
歡慶服軟道:「我認錯。」見他面色稍有緩和,又道:「我曉得是我體寒。」
「你……誰同你講的?」
「往年孫姑說過。」她語氣微澀,道:「從前也沒想過要嫁人,就隨它去了。如今是害苦……」
商衍打斷她,「閒的想這些,有我在你怕的甚麼?這兩年也給你治得差不多了,將你那驢肝肺和我孩兒一起放肚子裡便是了。」
歡慶動容道:「我……」
「往常可見不到你這般。」商衍摸了摸她頭髮,柔柔軟軟的真實感在掌心,心中一動,他傾身吻她的眼睛,「再休息會,我們便要起來去圍場了。」
卯時四刻,天已大亮。
圍場早就做好了準備與防範,等著商賀帶領眾人入場。圍場北面設立了休息的營帳與獎罰台,不參與圍獵的一些妃嬪與貴胄就負責坐在獎罰台附近看戲,逢著身體不適,就給請入營帳歇息。
圍獵持續三個時辰。
商賀首射,作為皇帝自然是要意思一下的,等到商賀射獵到了第一隻獵物,眾人高呼萬歲、皇帝威武無人能及之後,其餘人才能入場進行圍獵比賽。
往年圍獵,人們最期盼的便是信王爺了。
有段時間,平津侯也與他爭逐過,但因著眉如黛的事情,平津侯再也不與他照面了,連圍獵也是藉口不來參加,因此光看著信王一個人贏個大滿貫都沒個對手,也著實寂寞。後來也有相對出彩的出現過,但也都比不過信王。
贏不過臉,也贏不過技術,有甚麼好看?
而今年卻是不一樣了。
首先是商黎躍躍欲試,可不是要在心儀的姑娘面前露個臉麼?
再者有歡慶,秋獮圍獵已經有好些年沒見到過女人參加了,商賀准了她參加,倒是合了不少人看戲的心意。
先前不是有人說道過,信王妃騎著馬出城的醜事麼?據說她穿著襦裙在馬背上顛來倒去的,如今這會竟是有膽子要參加圍獵,也不怕出更大的醜事。信王爺也真是隨著她,寵上天都沒個邊了。
所以說,聽信流言總也是有代價的。
眾人在看到那個白衣黑馬的身影之前還是笑得幸災又樂禍的,在看見歡慶一身銀白鎦黑邊騎射服,英姿凜凜騎在馬上時,怎能不驚?
自然,前一日歡慶罰了不少人落水的仇還有許多人記著,就算是她這般英姿颯爽地出現了,也到底有人不服氣地小聲議論。
「瞧著派頭十足,到底行不行啊?」
「你小點聲,被她聽著了,可又要罰你落水去了。」
「哼,還不是仗著信王爺,我瞧著她就是去湊個熱鬧。王爺慣著她,指不定拿著自己獵下的野獸當做是她的呢。」
「可不會,那上邊就是獎罰台,要給發現了,信王與信王妃都要受罰了。」
坐在一邊的左蓉與陸蕪菁默然聽著這些議論,望著那個一臉閒適又眉眼透著興奮的女人。她會出醜嗎?多少次她們都盼著她出醜,可多少次她出的卻是彩?即使如她們所願地「出醜」了,信王卻又總是站在她身後兜著她的。
左蓉想起那天有人刺殺信王,他看她時候眼睛裡帶著無邊的冷意,卻在信王妃跑出來那一會,墨黑的眸子瞬間就慌亂了——那是任誰也無法假裝的罷。左蓉其實也想不通,自己明明一面看著這些無法假裝的事實,一面卻還要聽從皇后去設局落水。
為著什麼?證實那些無法假裝又讓她嫉妒的真相?還是徹底死心?
誰又知道呢。
像是皇后這樣的局外人,又為何要去為難信王與信王妃?皇帝的命令麼?信王都交了兵權了,皇帝還想要甚麼?
左蓉想不通,誰也沒有想通。
待人都齊了,商賀便在眾人簇擁下騎馬射獵去了,沒一會,他揚著勝利的笑容帶回來一隻鹿。於是便有文臣立刻跪地恭喜皇帝賀喜皇帝,第一射就是鹿,那就是意味著商賀注定要逐鹿中原,那是天意啊。
其餘人都紛紛跪下,也是一番磕頭高呼,恭喜皇帝,賀喜皇帝。
商賀龍顏大悅,袍袖一揮在椅子上落座,道:「眾愛卿平身,朕心甚喜。你們該顯身手想顯身手的就去罷,獵物豐收的,朕有賞。」
商賀一落座,商黎便驅馬上前到歡慶身側,看著歡慶一身行頭笑道:「二嫂穿得倒是有模樣。」
「有你小子驚訝的時候。」歡慶瞥了他一眼,望見馭馬而來的商衍,放話道:「君子遠庖廚,你今日能守住這『君子』的虛名麼?」
商衍笑道:「嘴刀子厲害可算不得數,翻天下靠的是雙手。」
歡慶瞪他一眼,雙腿一夾馬肚子,便揚鞭跑了出去,風中傳來她爽朗的聲音:「輸了可不許耍賴!」
商黎看她騎馬,睜大了眼睛對商衍道:「二嫂真有倆下子?」
「幸好她這會沒聽到。」商衍笑道,「比過你是綽綽有餘了。」
商黎年氣方剛,如何能服,一昂頭,便也騎馬奔出去了。
孟河坐在獎罰台下邊十分心焦,她剛剛望見了歡慶騎馬奔出去的模樣,一陣激動不能自已——王妃姐姐騎馬的模樣好俊!
她拉長了脖子往他們騎馬離開的方向看,一隻手招呼著站在一旁的如荷,「你過來,給我說說王妃姐姐以前是怎麼騎馬怎麼打獵的?」
如荷低下頭,「回郡主,奴婢……不曾見過王妃那般模樣。」
「什麼?」孟河皺起眉,「怎麼會呢?那她今日怎麼……」
一邊坐著的幾位貴胄女眷心中看好戲的念頭又深了。
「王妃平日在府中並不騎馬。」
孟河覺得這簡直不可思議,「難不成王妃姐姐是天賦異稟?」
一旁肅麟王的長女忍不住嗤笑一聲,道:「女子騎獵如何能夠天賦異稟?我瞧著,信王與信王妃怕是一道的罷。」
「哪有這樣的事情?不是以一人為準麼?便是信王與信王妃那也是分開比賽的。」
「那信王回來的路上分給王妃一些便是了。」肅麟王的長女對歡慶似是很不滿,道:「反正她也不求那圍獵比賽的名號,只需旁人曉得她能武能獵就是了。」
孟河不贊同地皺眉道:「王妃姐姐才不是那樣的人。」
「她是如何的人你便知道了?」
左蓉聽著這些話,默默看了眼坐得有些遠的皇帝與皇后,她正伺候皇帝喝茶,與坐得近的賢妃淑妃間或說著話。
「不許你這樣說王妃姐姐。」孟河嘟起嘴,朝圍獵場看了眼,突然拍手叫道:「快看!我見著王妃姐姐了,那個中間白衣服的!」
她聲音不小,引得各自做著各自事情的人都朝著她看的方向看去,連坐得有些遠的帝后與妃嬪也看向圍獵場。
只見那場中央白衣黑馬的女子,一簇長髮自束冠裡落下,那是女子參加圍獵的裝扮。一襲白衣隨著她騎馬飛奔而飄蕩,在風中揚出一個好看的弧度,襯著她英姿凜凜。胯下黑馬與她彷彿是友人,說去哪便去哪,說停便停,十分聽話。
她身側不遠處是一向聚集眾人目光的信王,可因著她的風姿,從前把目光投給信王的許多人都將目光給了歡慶。
真是搶了不少風頭呢。
皇后臉帶淡笑,一邊看著圍獵場中的歡慶,一邊不時餘光飄向身側的商賀。
「好!英姿勃發,信王妃好氣派!」商賀讚道,說著心頭一動,「朕前兩年見著她,還不是這般模樣,到底是二弟養人養得好。」
皇后垂下眸,「信王愛重信王妃,可是京師都傳遍的美談了。」
商賀未答,繼續看向那圍獵場中的白衣黑馬。
這般遠的距離看過去,其實並看不清她臉上的神情,但不知道為何商賀覺得,她應是帶著淺笑的,淺笑中含著她獨有的傲氣與自信。
她雙手都放開了韁繩,人騎在飛奔的馬上竟也平平穩穩,側著頭看向圍獵場深處,那弓漸漸被她拉滿了,她側頭望向身側不遠處的商衍,彷彿是說了句甚麼?她又滿弓望向林深處,嗖一下,那箭便破空而出。
商賀看不到她射中了什麼,可以確認的是她一定射中了——她正揚著笑容,搖頭晃腦地對商衍笑呢。
商賀默然望著她,心頭髮癢,他突然在這時刻很嫉妒商衍。
他們兄弟二人,他一直以為他才是贏家,就算從小他不被注視,事實證明,這只是太后的一招蟄伏。商衍不過是那個靶子,為了護著他。他覺著自己是贏的,即使有淡淡的虧欠之感,也被商衍手中重兵、腹中謀略給磨完了。
如今商衍交回了兵權,又甩手朝廷事務,一副逍遙閒人只愛妻的模樣,他原是看不起的。大男人如何能夠這樣小家子氣?
可如今這會看著那個英姿勃發的女人對商衍笑得燦爛無比,他竟不是滋味。
念頭回轉間,歡慶又射殺了不少,單手舉弓,另一手輕輕拉著韁繩,馭馬繞圈。她的發絲飛揚在秋日的陽光裡,透出一些柔黃,有那麼幾綹因著風吹沾在她臉龐與嘴邊,帶出些微女兒家的嬌媚之感。
真美啊。
圍獵場裡的人卻渾然不知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