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回信放在牛奶箱(5)

  敦也當然知道這件事,只是不知道發生在一九八○年。

  當時還是東西方的冷戰時代,一九七九年,蘇聯入侵阿富汗,美國首先聲明將發動杯葛,表達抗議立場,並呼籲西方各國響應。日本一直吵到最後一刻,最後還是決定仿效美國,採取抵制行動──這是翔太從網路上查到的內容概要。敦也第一次聽說這件事的詳細經過。

  「既然這樣,問題不就解決了嗎?可以寫信給她說,日本明年不會參加奧運,所以現在忘了比賽的事,專心照顧男朋友就好。」

  聽到敦也的回答,翔太把臉皺成一團。

  「即使這麼寫,對方也不會相信。事實上,聽說在正式決定抵制之前,代表日本去參加比賽的選手都相信能夠去比賽。」

  「那就告訴她,你是在未來……」說到這裏,敦也皺了皺眉頭,「對喔,不能說。」

  「她一定以為我們在整她。」

  敦也咂了一下舌,用拳頭敲著桌子。

  「那個,」剛才始終沒有說話的幸平吞吞吐吐地說:「一定要寫理由嗎?」

  敦也和翔太同時看著他。

  「我覺得不寫真正的理由也沒關係吧,只要叫她不要再參加訓練,專心照顧男朋友就好,這樣不行嗎?」

  敦也和翔太互看著,兩個人不約而同地點了點頭。

  「沒錯,」翔太說,「這樣當然可以。她希望有人可以告訴她,她到底該怎麼做,是一種想要抓住救命稻草的心態,所以,不必告訴她真正的理由,只要明確告訴她,既然真心愛她男朋友,就要陪他到最後一刻,她男朋友內心也期望她這麼做。」

  翔太拿起原子筆,在信紙上寫了起來。

  「這樣可以嗎?」

  他拿給敦也看的內容,和他剛才說的幾乎相同。

  「很不錯啊。」

  「好。」

  翔太拿著信,從後門走了出去,然後把門關上。當他們豎起耳朵時,聽到牛奶箱蓋子打開的聲音,也聽到了關上時啪的聲音。

  幾乎在下一秒,前方傳來啪沙一聲,有甚麼東西掉落的聲音。

  敦也走出店面,探頭看著鐵捲門前的紙箱,發現裏面有一封信。

 

  非常感謝您的回信。

  老實說,我並沒有料到您會給我這麼明確的回答,還以為您會寫得更模糊不清,更模稜兩可,最後還是必須由我自己做出決定,但是,您並沒有這麼不乾不脆,難怪「消煩解憂的浪矢雜貨店」會這麼受歡迎,這麼受到信賴。

  「既然愛他,就應該陪在他身旁直到最後一刻。」

  這句話深深地刺進了我的心。我認為說得太好了,根本不需要猶豫。

  但是,我不認為他內心也期待我這麼做。

  我今天和他通了電話,我打算聽從您的建議,告訴他我放棄爭取參加奧運的機會,但他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搶先一步對我說,既然有時間打電話給他,不如拿這些時間去練習。他說,雖然聽到我的聲音很高興,但他很擔心我在講電話的這些時間,就會被競爭對手超越。

  我很不安。如果我放棄奧運,他會因為失望導致病情惡化。在沒有人能夠保證這種情況不會發生之前,我不敢開口告訴他。

  是不是因為我很脆弱,才會有這種想法?

    月亮兔

 

  看完信之後,敦也仰頭看著滿是灰塵的天花板。

  「莫名其妙,她到底想怎樣啊?既然不聽我們的建議,一開始就不要來諮商。」

  翔太歎著氣。

  「不能怪她啦,她根本沒想到她諮商的對象是未來的人。」

  「她說她今天和她男朋友通了電話,代表她並沒有和她男朋友生活在一起。」幸平看著信紙說,「真可憐。」

  「她男朋友也真讓人火大,」敦也說,「他應該懂得體諒女人的心情,奧運說穿了就是豪華版的運動會嘛,只不過是運動比賽嘛,男朋友得了不治之症時,當然沒有心思運動啊。雖說他是病人,但也不能這麼任性,讓那個女人為難嘛。」

  「她男朋友應該也很痛苦吧,因為他知道去參加奧運是那個女人的夢想,不願意她因為自己的關係而放棄。這不知道該說逞強還是故作大方,總之,他也很犧牲啦。」

  「就因為這樣,才讓人火大啊。他陶醉在自己的這種所謂的犧牲中。」

  「是嗎?」

  「對啊,絕對是這樣。他自以為是悲劇的女主角……不對,是悲劇男主角。」

  「那要怎麼寫回信?」翔太把信紙拿過來時問。

  「就寫要先讓她男朋友清醒,明確告訴她男朋友,只不過是運動而已,不要用運動來綁住自己的女朋友。奧運和運動會沒甚麼兩樣,不必為這種事執著。」

  翔太拿著原子筆,皺著眉頭。

  「這些話,她應該說不出口吧。」

  「不管說不說得出口,不說就無法解決問題。」

  「你別強人所難了,如果她做得到,就不會寫這種信了。」

  敦也雙手抓著頭,「煩死了。」

  「要不要由第三者去說呢?」幸平淡淡地說。

  「第三者?誰啊?」翔太問,「她男朋友生病的事沒有告訴任何人。」

  「問題就在這裏,連父母都不說,恐怕不太妥當吧?只要說了之後,大家都會理解她的心情。」

  「就這麼辦,」敦也打了一個響指,「不管是女的父母或是男的父母都好,總之,要先告訴他們生病的事。這麼一來,就不會有人要求她去拚奧運了,翔太,你就這麼寫。」

  「好。」翔太回答後,拿起原子筆寫了起來。

  他寫的回信如下──

 

  我能理解妳的徬徨,但是,請妳相信我,就當作是上當,按我說的去做吧。

  恕我直言,妳男朋友錯了。

  只不過是運動而已,雖說是奧運,但說穿了,只是大型運動會而已。妳男朋友的日子不多了,為了參加運動而浪費和男朋友相處的寶貴時間,未免太愚蠢了,必須讓妳男朋友瞭解這件事。

  如果可以,我很想代替妳這麼告訴妳男朋友,但可惜做不到。

  所以,不妨請妳或他的父母告訴他這些話。只要說出生病的事,大家都會向妳伸出援手。

  不要再猶豫了,趕快忘了奧運,就這麼辦,我不會騙妳的,日後妳一定會慶幸聽了我的建議。

    浪矢雜貨店

 

  翔太出去把信放進牛奶箱後,從後門走了進來。

  「這次再三叮嚀了,應該沒問題吧?」

  「幸平,」敦也對著前門的方向問,「有收到信嗎?」

  「還沒有。」幸平的聲音從店舖的方向傳來。

  「還沒有?真奇怪,」翔太偏著頭,「之前都是馬上就收到回信,難道是因為後門沒關好嗎?」他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似乎準備去確認。

  這時,店舖的方向傳來「來了」的聲音,幸平拿著信走了過來。

 

  好久沒寫信了,我是月亮兔。您給我寫了回信,但我隔了一個多月才再度提筆,真的很抱歉。

  雖然我告訴自己要趕快寫信,但很快就開始集訓了。

  其實,這也許只是藉口,真正的原因是我不知道該怎麼寫回信。

  看到您在信中明確說,他的想法錯了,我有點驚訝。看到即使他已經罹患了不治之症,您仍然用毅然的態度斷言,他的想法錯了,不由得讓我肅然起敬。

  您也在信中說,只不過是運動比賽、只不過是奧運……也許您說得對,不,我覺得您言之有理,搞不好我是在為很無聊的事煩惱。

  我無法對我男朋友說這些話,我漸漸瞭解到,對其他人來說,這件事根本不重要,但畢竟是我和他曾經全力以赴、投入的運動。

  我知道他生病的事早晚要告訴雙方的父母,只是目前還不是時候。因為他妹妹剛生完小孩,他父母還沉浸在抱孫子的喜悅中,他說,希望可以讓父母多享受一下幸福的時光。我非常瞭解他的這種心情。

  這次集訓期間,我曾經多次打電話和他聯絡。當我告訴他,我很努力練習時,他很為我感到高興,我不認為那是裝出來的。

  但是,我是不是真的應該忘記奧運的事,是不是應該拋開訓練,專心照顧他?這真的是為他好嗎?

  越思考這個問題,越感到猶豫不決。

    月亮兔

 

  敦也很想大叫。他在看信時,就忍不住感到心浮氣躁。

  「這個笨女人在幹嘛?已經叫她別練了,還去參加甚麼集訓,萬一她去集訓時,她男朋友死了怎麼辦?」

  「因為她男朋友督促她,所以她不能不去參加吧。」幸平用悠然的語氣說道。

  「但集訓去了也沒用,甚麼越思考這個問題,越感到猶豫不決。好心告訴她,她為甚麼不聽嘛。」

  「因為她考慮到她男朋友啊,」翔太說,「她不願意奪走她男朋友的夢想。」

  「反正早晚會奪走,反正她最後還是沒辦法參加奧運。媽的,有甚麼方法可以讓她瞭解這件事嗎?」敦也不耐煩地開始抖腳。

  「就說她受傷了?」幸平說,「如果她因為受傷無法參加奧運,她男朋友只能放棄吧。」

  「喔,這個方法不錯。」

  敦也也表示贊同,但翔太反對。

  「這個方法不行啦,最終還是奪走了她男朋友的夢想啊。正因為兔子小姐做不到,所以才會煩惱啊。」

  敦也皺著眉頭。

  「夢想、夢想,煩死人了,又不是只有奧運才是夢想。」

  翔太突然張大眼睛,似乎想到了甚麼。

  「有了!只要讓她男朋友知道,並非只有奧運是夢想就好,讓他擁有其他的,可以取代奧運的夢想。比方說……」他想了一下說:「小孩子。」

  「小孩子?」

  「就是嬰兒啊。她可以假裝自己懷孕了,懷的當然是他的孩子,這麼一來,他就不得不放棄奧運了,但又可以擁有即將有後代的夢想,激勵他活下去。」

  敦也在腦海中整理了這個點子,隨即拍著手。

  「翔太,你真是天才,就這麼辦。這個主意太完美了。她不是說,她男朋友只剩半年的時間嗎?即使說謊,也不會被拆穿。」

  「好。」翔太坐在桌前。

  「這個方法應該沒問題。」敦也心想。雖然不知道她男朋友甚麼時候得知自己生病,從之前的信看來,不像是發生了好幾個月的事,他們之前的生活都很正常,應該也有做愛。或許他們有避孕,但這種事隨便扯個謊就可以敷衍過去。

  當他們把回信放進牛奶箱後,再度從郵件投遞口收到的信中,卻寫著以下的內容。

 

  拜讀了您的回信,意想不到的點子讓我大感驚訝,同時也深感佩服,讓他擁有奧運以外的新夢想,的確是出色的方法。一旦得知我懷孕,他應該不至於要求我不惜墮胎,也去爭取參加奧運的機會,一定會希望我生下一個健康的嬰兒。

  但是,這個方法有現實上的問題。首先是懷孕的時期。我和他最後一次性行為大約在三個多月前,現在才發現懷孕,會不會很不自然?如果他要求我出示證明,我該怎麼辦?

  而且,如果他相信,應該會告訴他的父母。當然,我也會告訴我父母,親戚和朋友都會知道這件事。但是,我不能告訴他們,我在說謊騙他們,因為這麼一來,就必須解釋為甚麼要說這種謊。

  我不擅長演戲,也不喜歡說謊,我沒有自信可以在大家都以為我懷孕之後,繼續演下去。而且,肚子始終不會變大也很奇怪,所以,必須設法偽裝,我不認為有辦法瞞過大家。

  還有另一個重要的問題。如果他的病情沒有惡化,很可能到了我虛構的預產期那一天,他仍然還活著。萬一到那一天小孩子仍然沒有出生,就會知道那是一場騙局,只要想像他在得知這一切時的失意,我就心痛不已。

  雖然這個點子很出色,但因為以上的原因,我可能無法做到。

  浪矢先生,真的很感謝您努力為我設想,您至今為止提供的建議,讓我感到很滿足,內心也充滿感謝。我瞭解到,這是必須由我自己解決的問題。您不必回這封信沒有關係,很抱歉占用了您這麼多時間。

    月亮兔

 

  「甚麼意思啊!」敦也把信紙丟到一旁站了起來,「之前一直要別人幫她出主意,最後卻說甚麼不必回信沒有關係,這是甚麼意思嘛,這個女人到底願不願意聽別人的意見?她根本完全沒有聽嘛。」

  「我覺得她說的話也很有道理,要一直假裝的確很辛苦。」幸平說。

  「少囉嗦,她男朋友隨時都可能會死,在這種情況下,她哪有資格說這種話?只要有死的決心,任何事都可以做到。」敦也坐在廚房的桌子前。

  「敦也,你要寫回信嗎?筆跡會不一樣啊。」翔太問。

  「這種事情不重要啦,不好好訓她一頓,我嚥不下這口氣。」

  「好,那你就教訓她一下,我照你說的寫。」翔太在敦也對面坐了下來。

 

  月亮兔小姐:

  妳是笨蛋嗎?不,妳真的是笨蛋。

  既然已經告訴妳這麼好的方法了,妳為甚麼不照做呢?

  叫妳忘了奧運的事,要說幾次,妳才聽得懂呢?

  即使妳以爭取參加奧運為目標拚命練習也沒有意義。

  妳絕對無法去參加比賽,所以,趕快放棄,不要浪費時間。

  妳根本沒必要猶豫,有時間猶豫,不如趕快去陪妳男朋友。

  他會因為妳放棄奧運難過?

  他會因為過度難過導致病情惡化?

  開甚麼玩笑,只不過是妳不參加奧運而已,有這麼了不起嗎?

  世界各地都在發生戰爭,也有很多國家根本沒辦法參加奧運,日本也不能置身事外。妳很快就會瞭解這一點。

  算了,沒關係,妳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吧。妳可以按妳的想法去做,然後用力後悔吧。

  最後,我再說一遍。妳是笨蛋。

    浪矢雜貨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