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會所感覺像是比較大的平房住家,穿著喪服的男男女女匆忙地走進走出。
母親加奈子在接待處,和一個瘦瘦的男人說話。克郎緩緩走了過去。
加奈子發現了他,張大了嘴。他正想說:「我回來了」,但開口之前,看了母親身旁的男人一眼,頓時說不出話。
那是父親健夫。因為太瘦了,差一點沒認出來。
健夫仔細打量克郎後,張開抿緊的嘴。
「你怎麼回來了?誰通知你的?」父親說話的語氣很冷漠。
「榮美子告訴我的。」
「是喔,」健夫看了榮美子一眼後,把視線移回克郎身上,「你有空來這種地方嗎?」
你不是說,在達到目標之前都不回來嗎?克郎知道父親省略了這句話。
「如果你叫我回東京,我可以現在就走。」
「克郎!」加奈子露出責備的表情。
健夫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現在很忙,別說這些煩人的事。」說完,他快步離開了。
克郎凝視著父親背影,聽到加奈子說:「太好了,你回來了,我還以為你不回來呢。」
榮美子似乎是在加奈子的指示下打電話給克郎。
「因為榮美子囉嗦了半天。不過,爸爸好像瘦了,聽說他又昏倒了,沒問題嗎?」
聽到克郎這麼問,加奈子沮喪地垂下肩膀。
「雖然他自己還在逞強,但我覺得他的體力大不如前了,畢竟他已經六十多歲了。」
「有這麼大歲數了……」
健夫在三十六歲後才和加奈子結婚。克郎小時候經常聽他說,當時,他為了重建「魚松」花了很多心思,根本沒時間找老婆。
守靈夜在傍晚六點開始,將近六點時,親戚都紛紛現身。健夫有很多兄弟姊妹,光是這些親戚,就有二十個人左右。克郎已經有十年沒有見到他們了。
比健夫小三歲的叔叔一臉懷念地向克郎伸出手。
「喔,克郎,你看起來很不錯嘛。聽說你還在東京,都在忙些甚麼?」
「呃,就忙東忙西啊。」
他覺得無法明確回答的自己很窩囊。
「忙東忙西是忙甚麼?該不會故意延畢,留在東京玩吧?」
克郎愣了一下。原來父母並沒有告訴親戚他已經休學的事。加奈子就在附近,不可能沒有聽到他們的對話,但她看著其他的方向,並沒有說甚麼。
克郎感到屈辱。原來健夫和加奈子認為兒子走音樂這條路,是難以向別人啟齒的事。
但是,自己也一樣,因為自己也不敢說出口。他覺得不可以這樣下去。
他舔了舔嘴唇,正視著叔叔的臉,「我休學了。」
「啊?」叔叔露出不解的表情。
「我不讀了,早就向大學提出休學申請了。」他的眼角掃到加奈子渾身緊張,又接著說,「我打算走音樂這條路。」
「音樂?」叔叔的表情好像從來沒聽過這兩個字。
守靈夜開始了,所以就沒有繼續聊下去。叔叔一臉不解的表情,正在和其他親戚說話。可能在確認克郎說的話是真是假。
誦經之後,就是傳統的守靈夜。克郎也上了香。祖母在遺像中露出親切的笑容,克郎記得自己小時候,祖母很疼愛自己。如果她還活著,一定會支持自己。
守靈夜結束後,去了另一個房間。那裏準備了壽司和啤酒。環視室內,發現在場的都是親戚。或許因為去世的祖母年近九十歲,每個人臉上並沒有太多悲傷的表情。因為親戚之間好久沒有聚在一起了,現場反而充滿了祥和的氣氛。
這時,突然有人大吼一聲:「吵死了,別人家的事不用你們管。」克郎即使不用看,也聽出是健夫的聲音。
「這哪裏是別人家的事,在搬來現在的地方之前,是死去的爸爸的家。我也曾經住在那裏。」和父親發生爭執的,正是剛才那個叔叔。或許因為喝了酒的關係,兩個人的臉都漲紅了。
「爸爸建造的房子在戰爭中被燒掉了,我們目前住的地方是我造的,你沒資格說東道西的。」
「你在說甚麼啊,正因為有『魚松』這塊招牌,所以你才能在那裏做生意,那塊招牌是爸爸傳給你的。這麼重要的店,你怎麼可以不和我們商量,說歇業就歇業呢?」
「誰說要歇業了,我還要繼續做下去。」
「以你的身體狀況,能夠做到甚麼時候?連裝漁貨的箱子都搬不動了,原本讓獨生子去東京讀大學就有問題,開鮮魚店根本不需要甚麼學問。」
「你說甚麼?你看不起鮮魚店嗎?」健夫站了起來。
眼看著他們快打起來了,周圍的人慌忙開始勸架,健夫也坐了下來。
「……真是莫名其妙,不知道在想甚麼?」雖然叔叔壓低了嗓門,但在喝酒時,仍然嘀嘀咕咕,「居然會同意兒子休學去當歌手。」
「不用你管,你少囉嗦。」健夫立刻頂了回去。
眼看著又快吵起來了,幾位姑姑立刻把叔叔帶去離得較遠的桌子。
雖然兄弟兩個人不再吵架,但並沒有化解尷尬的氣氛。「我差不多該走了。」一位親戚起身離開後,其他親戚也都陸續離開了。
「你們也可以回家了。」健夫對加奈子和克郎說,「我會看著香火。」
「真的沒問題嗎?不要太勉強了。」加奈子擔心地說。
「不要把我當病人。」健夫不悅地說。
克郎跟著加奈子和榮美子一起離開了集會所,走了幾步後,停了下來。
「對不起,妳們先走吧。」他對母親和妹妹說。
「怎麼了?忘了拿東西嗎?」加奈子問。
「不,不是……」他有點結巴。
「要和爸爸談話嗎?」榮美子問。
「嗯,」他點點頭,「我想,稍微聊一下比較好。」
「是嗎?好啊,媽媽,那我們走吧。」
但是,加奈子站在原地不動,低著頭想了一下後,抬頭看著克郎。
「你爸爸並沒有生你的氣,他覺得應該讓你自由發展。」
「……是嗎?」
「所以才會和叔叔吵架啊。」
「嗯……」
克郎也察覺了這一點。吵死了,別人家的事不用你們管──父親對叔叔說的這句話,是他在對外宣示,自己認可獨生子的自由發展。所以,克郎才打算聽健夫說出他內心真正的想法。
「爸爸也希望你能夠實現夢想,」加奈子說,「他覺得我們不能妨礙你,不能因為他生病的關係,迫使你放棄自己的夢想。你要和爸爸談一談當然沒問題,但不要忘記這一點。」
「嗯,我知道。」
克郎目送她們離開後,轉身走回集會所。
他在東京車站搭車時,完全沒有想到眼前這種情況。他以為父母會數落自己,親戚也會責備自己,沒想到父母挺身成為自己的擋箭牌。他不由得想起三年前,父母離開自己公寓時的情景。在說服兒子失敗之後,不知道他們如何轉換自己的心情。
集會所的燈幾乎都關了,只有最後方的窗戶還亮著燈光。
克郎沒有走去玄關,躡手躡腳地走向那個窗戶。玻璃窗內側有紙拉窗可以關起來,但如今打開了一條縫,可以看到裏面的情況。
那裏不是剛才守靈夜的房間,而是放了棺材的葬禮會場。前方的祭壇上燒著香,健夫坐在一整排鐵管椅的最前面。
克郎正納悶父親在幹甚麼,健夫站了起來,從放在旁邊的皮包裏拿出了甚麼東西,好像用白布包了起來。
健夫走向棺材,緩緩打開白布。白布裏的東西亮了一下。克郎立刻知道那是甚麼。
是刀子,是一把舊刀。關於這把刀的故事,克郎已經聽得耳朵都快長繭了。
那是祖父當年開「魚松」時用的刀子。健夫決定繼承家業時,祖父把這把刀傳承給父親。健夫年輕時,就是用這把刀練習。
健夫在棺材上攤開,把刀放在上面。他抬頭看著遺像後,雙手合什開始祈禱。
看到父親的身影,克郎感到痛苦不已。因為他似乎可以猜到健夫在心裏對祖母說甚麼。
八成是在道歉,為從祖父手上繼承的店將在自己手上結束營業道歉,為無法將代代相傳的刀子交給兒子道歉。
克郎離開窗前。他沒有走向玄關,而是離開了集會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