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中午過後,他走出公寓,只帶了一個運動袋和西裝袋。西裝袋裏裝了向老闆借的黑色西裝。因為不知道甚麼時候可以回東京,所以原本想帶吉他回家,但擔心父母又要數落自己,最後只能放棄,但他把口琴塞進了運動袋。
他在東京車站搭上列車。車廂內沒甚麼人,他獨自占據了四人座的座位,脫下鞋子,把腳放在對面的座位上。
從東京車站要轉車將近兩個小時,才能回到老家所在的城鎮。聽說有人每天搭電車到東京上班,克郎完全無法想像這種生活。
克郎對老闆說,祖母死了,老闆立刻同意他回家奔喪。
「機會難得,回去和父母好好談一談日後的打算。」老闆用訓誡的語氣對他說,克郎覺得老闆在暗示他,差不多該放棄音樂這條路了。
他眺望著車窗外的田園風景,茫然地想,看來自己不適合走這條路。回家之後,父母絕對又要囉嗦了。到底要做夢到甚麼時候,社會沒這麼好混,趕快清醒,回家繼承家業,反正你現在也沒在做甚麼像樣的工作──他不難想像父母要說甚麼。
克郎輕輕搖著頭。他想要甩開這些憂鬱的事,打開運動包,從裏面拿出隨身聽和耳機。去年上市的這台隨身聽是跨時代的商品,可以隨時隨地聽音樂。
他按下播放鍵,閉上眼睛,旋律優美的電子音樂傳入耳中。演奏的是黃色魔術大樂團,據說在洛杉機為「THE TUBE」樂團暖場時,贏得滿堂喝采,所有觀眾都起立為他們鼓掌。
這種人才是有才華吧──雖然他努力不去想這類事,但悲觀的想法還是浮上心頭。
終於到了離家最近的車站。走出車站大樓,熟悉的景象立刻映入眼簾。連結幹線道路的主要道路兩旁有很多小店,都是專做附近老主顧生意的店。這是他休學後第一次返家,但鎮上的氣氛完全沒有改變。克郎停下腳步,花店和蔬果店之間那家大約四公尺寬的商店鐵捲門拉下一半,鐵捲門上方的看板上寫著「魚松」兩個字,旁邊用小一號的字寫著「鮮魚、送貨上門」。
起初是祖父開了這家魚店。當初的店並不是開在這裏,空間也更寬敞,但那家店在戰爭中燒毀了,戰後在這裏重新開業。
克郎從鐵捲門下鑽了進去,店內很暗。他定睛細看,發現冷藏櫃裏沒有魚。這個季節,鮮魚無法保存超過一天,剩下的魚應該都放進冷凍庫了。牆上貼著「蒲燒鰻魚上市」的紙。
熟悉的魚腥味讓他有一種懷念的感覺。克郎走進店內,裏面是通向主屋的脫鞋處。主屋的拉門關著,但有光線從門縫洩了出來,裏面也有動靜。
他深呼吸後,說了聲:「我回來了」。說完之後,覺得似乎應該說「午安」才對。
門立刻打開了,一身黑色洋裝的榮美子站在那裏。好久沒見到她,她看起來像大人了。她低頭看著克郎,重重地吐了一口氣。
「太好了,我還以為你不回來了呢。」
「為甚麼?我不是說了會想辦法嗎?」克郎脫下鞋子走進屋內,瞥了一眼狹小的室內,「只有妳在家嗎?爸和媽呢?」
榮美子皺起眉頭。
「早就去會場了,我照理說也該去幫忙,但我想你回來時,萬一家裏沒人很傷腦筋,所以在這裏等你。」
克郎聳了聳肩,「是喔。」
「哥哥,你該不會打算穿這身衣服去守靈夜吧?」
克郎身上穿著T恤和牛仔褲。
「當然不可能啊,妳等我一下,我去換衣服。」
「動作快點。」
「我知道。」
他拿著行李上了樓。二樓有兩坪多和三坪大的和室,三坪大的那間是克郎讀高中時住的房間。
打開拉門,悶了很久的空氣迎面撲來。因為拉上了窗簾,房間內很暗,他打開了牆上的電燈開關,以前生活過的空間靜靜地出現在日光燈的白色燈光下。書桌上仍然裝著舊型的削鉛筆機,牆上的偶像海報也沒有掉,書架上放著參考書和吉他教材。
克郎曾經聽母親說,他剛去東京那陣子,榮美子曾經提出要住這個房間。他回答說,沒關係。當時,他已經打算走音樂這條路,無意再回老家。
但是,看到房間仍然保留著原來的樣子,代表父母仍然期待他回老家。想到這裏,心情不由得沉重起來。
他換上西裝,和榮美子一起走出家門。雖然已經七月了,幸好氣候還很涼爽。
祖母的守靈夜會場就在鎮上的集會所。聽說那裏剛建好不久,走路大約十分鐘左右。
一踏進住宅區,發現周圍的景象和以前大不相同,不禁有點驚訝。聽榮美子說,這裏增加了不少新的居民,克郎忍不住想,原來這種地方也會漸漸發生改變。
「哥哥,到底怎麼樣?」榮美子走在路上時問。
克郎雖然知道她在問甚麼,但故意裝糊塗反問她:「甚麼怎麼樣?」
「當然是問你對未來的打算啊,如果真的可以靠音樂走下去也不錯,問題是你有自信嗎?」
「當然有啊,如果沒有,怎麼可能堅持這麼久。」他在回答時,感受到內心的不安。那是欺騙自我的感覺。
「我還是沒有真實感,無法想像我們家的人有這方面的才華。雖然我去聽過你唱歌,也覺得你很會唱,但是,這和能不能當職業歌手是不同層次的問題。」
克郎皺起眉頭。
「妳根本是個大外行,卻說得好像很有那麼一回事,妳懂甚麼啊?」
原以為榮美子會生氣,沒想到她很冷靜。
「對啊,我本來就是大外行,對音樂界一無所知,所以才會問你,到底有甚麼打算。既然你這麼有自信,就展現一下更具體的規劃啊。比方說,有甚麼計劃,之後要怎樣一步一步前進,甚麼時候可以靠音樂養活自己。正因為完全不瞭解這些狀況,爸爸他們才會不安,我也一樣啊。」
雖然妹妹說的完全正確,但克郎用鼻子「哼」了一聲。
「如果凡事都可以這樣按部就班,這個世界上就不會有人吃苦了。在本地的女子大學畢業,打算進入本地信用金庫工作的人可能無法理解吧?」
他在暗指榮美子。她明年春天從大學畢業,早就已經找好了工作。原本以為這次她一定會發火,沒想到她只是重重地歎了一口氣,用很受不了的口吻問:「哥哥,你有沒有想過爸媽老了以後該怎麼辦?」
克郎沉默不語。父母老了以後──這也是他不願意去想的一件事。
「爸爸上月又因為心臟病老毛病發作昏倒了。」
克郎停下腳步,看著榮美子的臉,「真的假的?」
「當然是真的啊,」榮美子注視著他,「幸好沒有太嚴重。奶奶病倒的時候發生這種事,真讓人急壞了。」
「我完全不知道。」
「好像是爸爸叫媽媽不要告訴你。」
「是喔……」
父親覺得不必聯絡自己這種不孝子嗎?因為他無法反駁,所以只能沉默。
兄妹兩人再度邁開步伐。走到集會所之前,榮美子沒有再開口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