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時,他接到祖母去世的消息。克郎正在做開店的準備,妹妹榮美子打電話到店裏。
他知道祖母身體不好,肝臟和腎臟都出了問題,隨時都可能撒手人寰,但克郎還是沒有回家。雖然他很掛念祖母,卻因為某種原因不想回去。
「明天是守靈夜,後天要舉行葬禮。哥哥,你甚麼時候回來?」榮美子問。
克郎把拿著電話的手架在吧檯上,用另一隻手抓了抓頭。
「我要上班,要問一下老闆才知道。」
電話中傳來榮美子用力吸了一口氣的聲音。
「你不是只在店裏幫忙而已嗎?你不是說,之前店裏只有老闆一個人在張羅?還說休息一、兩天都不會有問題嗎?還說因為隨時可以休息,所以決定在這家店上班嗎?」
榮美子說得沒錯,她記憶力很好,也很精明,無法用三言兩語敷衍她。克郎沉默不語。
「你不回來會很傷腦筋,」榮美子尖聲說道,「爸爸身體不好,媽媽照顧奶奶也累壞了,而且,你從小是奶奶帶大的,應該回來參加葬禮。」
克郎歎了一口氣,「好,我會想辦法。」
「儘可能早一點回來,最好是今天晚上。」
「不可能啦。」
「那明天早上,最晚在中午之前要回來。」
「我考慮看看。」
「要認真考慮,因為之前你都為所欲為。」
妳甚麼態度啊──克郎想要抱怨,但妹妹已經掛了電話。
掛上電話後,他坐在高腳椅上,呆然地看著牆上的畫。畫中是沖繩的沙灘。老闆喜歡沖繩,所以,這家小酒吧內放了很多令人聯想到沖繩的小物品。
克郎的視線移向酒吧角落,那裏放了一張籐椅和一把木吉他,都是克郎專用的。當客人點歌時,他就會坐在籐椅上邊彈邊唱。雖然也有客人隨著他的吉他演奏唱歌,但大部份都是克郎自彈自唱。第一次聽他唱歌的客人都會驚訝,說他的歌喉聽起來像專業歌手,甚至不時有人建議他去當歌手。
不行啦,不行啦。雖然他嘴上謙虛地回答,但每次都在心裏嘀咕:「我早就在找機會當歌手了。」他也是為了這個目的,才決定從大學輟學。
他從中學開始對音樂產生了興趣。中學二年級時,他去同學家玩,看到同學家有一把吉他。同學說,那把吉他是他哥哥的,也教了他怎麼彈。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碰吉他,一開始,他的手指不靈活,但練習幾次後,可以彈簡單樂曲的一小節。當時的喜悅難以用言語形容,他全身感受到上音樂課吹直笛時難以體會到的快樂。
幾天後,他鼓起勇氣向父母要求,他想要一把吉他。父親經營一家鮮魚店,過著和音樂完全無緣的生活。他瞪著眼睛大發雷霆,叫他不要去交那種壞朋友。父親的認知中,彈吉他的年輕人都是不良份子。
我一定會用功讀書,一定會考進本地最好的高中,如果考不進,就把吉他丟掉,以後再也不彈了──他一個勁地拜託,說出了他所有能夠想到的承諾。
在此之前,克郎從來沒有要求過任何東西,所以,父母也嚇了一跳。母親的態度先軟化了,最後,父親也不再堅持,但他們並沒有帶他去樂器行,而是去當舖,只願意幫他買流當的吉他。
「搞不好不久之後就要丟掉,沒必要買那麼貴的。」父親板著臉說。
即使是流當品,克郎也欣喜若狂。那天晚上睡覺時,他把新買的中古木吉他放在枕邊。
他參考去舊書店買的教材,幾乎每天都在練吉他。因為和父母之間有約定,所以,他很認真讀書,成績進步出色。因為這個緣故,即使假日克郎在二樓的房間彈吉他,父母也從來不罵他。之後,他順利考進了第一志願的高中。
高中有輕音樂社,他立刻申請加入,和輕音樂社的另外兩個朋友組了樂團,去很多地方演奏。起初只是彈其他樂團的曲子,後來開始彈自創曲,幾乎都是克郎寫的曲子,主唱也是他,另外兩名成員對他的作曲讚不絕口。
升上三年級後,那個樂團形同自然解散。原因很簡單,當然是因為要考大學了。雖然他們相互約定,考上大學後再重新組團,最後這件事也不了了之。因為其中一個人沒有考上大學,但那個人在一年後考上了大學,也沒有人提出重新組團的事。
克郎進入東京一所大學的經濟系。雖然他原本想走音樂的路,但知道父母一定會強烈反對,所以就放棄了。他從小就知道長大以後要繼承鮮魚店的家業,父母完全沒有想到他會選擇走其他的路,他自己也覺得差不多就是這樣了。
大學內有很多音樂社團,他加入了其中一個,但立刻感到失望不已。社團成員整天只想著玩,完全感受不到他們對音樂的熱情,當他對此抱怨時,立刻遭到了其他人的白眼。
「你在裝甚麼酷啊,音樂這種東西,開心就好嘛。」
「對啊,幹嘛這麼認真,反正又不是要去當職業歌手。」
克郎面對這些指摘沒有吭氣,只是再也不去社團了。因為他覺得和這些人爭辯也沒有用,彼此的目標相差了十萬八千里。
之後,他也沒有再加入其他社團,因為他覺得與其和一堆無心玩音樂的人在一起讓自己備感壓力,還不如一個人練習更輕鬆。
他從那時候開始參加歌唱比賽。這是他在高中後,第一次在觀眾面前唱歌。起初都是在預賽中就落選了,但經過多次挑戰,擠進前幾名的次數漸漸增加,認識了一些經常參加這類歌唱比賽的人,彼此也開始熟悉。
他們對克郎造成了強烈的刺激,簡單地說,就是他們對音樂充滿熱情,即使犧牲一切,也想要提升自己的音樂素質。
自己也不能輸──每次聽到他們的音樂,都忍不住這麼想。
只要醒著的時候,他幾乎把所有的時間都投入了音樂。無論吃飯或是洗澡時,腦海中都想著新樂曲。漸漸地,他覺得去學校沒有意義,所以就不再去上課,因為無法修足學分,所以連續留級多次。
父母完全不知道獨自去東京的兒子目前的狀況,以為四年過後,兒子就會畢業回到老家。當克郎在二十一歲那年夏天打電話告訴他們,自己已經休學時,母親在電話中哭了起來。之後接過電話的父親對著電話大吼,問他到底發生了甚麼事。
我要走音樂這條路,所以繼續讀大學並沒有意義。當他這麼告訴父親時,父親更大聲地對著電話咆哮。他覺得很吵,掛上了電話。父母當天晚上就趕到東京,父親的臉漲得通紅,母親一臉鐵青。
他們在三坪大的房間內一直聊到天快亮了。父母對他說,既然已經休學,不如立刻回老家繼承鮮魚店,克郎沒有點頭,他不願意退讓,因為一旦這麼做,就會後悔一輩子,所以,要繼續留在東京,直到完成目標。
父母整晚幾乎沒有闔眼,第二天一大早,就搭頭班車趕回去了。克郎在公寓的窗前目送他們的背影離開,覺得兩個人的背影都看起來很落寞,很矮小。克郎忍不住對著他們的背影合起雙手。
他就這樣過了三年。如果沒有休學,他早就大學畢業了,但克郎仍然一無所有,仍然以參加歌唱比賽為目標,每天持續練習。他在幾次比賽中得了名次,原以為只要持續參加比賽,就會有音樂人注意到他,但至今為止,從來沒有人來找過他。他曾經主動寄 demo 帶去唱片公司,但都石沉大海。
只有一次,一位經常來店裏的熟客,說要把他介紹給音樂評論家。克郎在那位評論家面前表演了自己創作的兩首曲子。因為他想成為創作型歌手,所以特地選了兩首很有自信的作品。
一頭白髮燙鬈的音樂評論家說:「不錯啊。」
「樂曲很清新,也唱得很好,很了不起。」
克郎難掩興奮,內心充滿期待,以為自己終於有機會成為歌手了。
那位居中牽線的客人代替克郎問:「有可能成為職業歌手嗎?」
克郎渾身緊張,不敢正視評論家。
「嗯,」評論家停頓了一下,發出了呻吟,「最好不要有這種想法。」
克郎抬起頭問:「為甚麼?」
「唱歌像你這麼好的人太多了,如果聲音有特色就另當別論,但你並沒有。」
評論家說得直截了當,他無言以對。其實他早就知道了。
「那他寫的曲子怎麼樣?我覺得很不錯。」在場的老闆問。
「以外行人來說,的確很不錯,」評論家用沒有感情的聲音回答,「但是,很遺憾,只是這種程度而已,讓人聯想到現有的樂曲,也就是說,感受不到新意。」
評論家直言不諱,克郎因為懊惱和丟臉感到渾身發熱。
自己沒有才華嗎?想靠音樂餬口只是自己的一廂情願嗎?那天之後,他始終無法擺脫這些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