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鑽石鎮的集市雖小,卻是個被海盜們鍾愛的,能夠銷贓的好地方。
它地處大陸東南的東南,離那些被鑲在法律條框上一般、井井有序的城市要多遠有多遠,公國的執政官們即便伸斷了手,也一點兒干涉不了這兒的繁華。
海盜們用他們結實的、古銅色的手臂和一把把沾著鮮血的金幣撐起了鳥鑽石鎮的天空。酒女愛死了他們,因為他們對酒精和美人兒毫不吝嗇,然而在酒館以外的地方,他們可就不那麼招人疼了——
「帽子不錯嘛。老頭兒,這是你的兩個銀幣。」粗野的海盜嘎嘎笑著,一手拎起一只做工相當棒的鹿皮帽子,一手將兩個油膩膩的銀幣丁零當啷撇在了一個乾癟老頭兒的攤位前。
「可可可它值至少五,五個銀——」
「嗯?」海盜掏了掏耳朵,缺了一個小指的右手把玩起了腰間的匕首。
那只有海盜一半身高的老頭兒吞了吞口水,露出了個似哭似笑的諂媚表情,手忙腳亂地收起了那兩枚銀幣——再磨嘰一會兒,他很可能一個銀幣都得不到。
正當他送走了那海盜,長噓一口氣准備坐下時,他的脖頸間赫然架上了一柄寒氣森森的、沉甸甸的大刀……不不或許應該是一柄大劍……噢管它是什麼呢他現在只想詛咒這該死的運氣,天知道這可是他第一次豁著老臉來擺攤……
「帽子不錯嘛。老頭兒,八個銀幣一口價,賣麼?」
老頭兒睜大了眼。
是個女孩兒……女海盜。她很年輕,卻發育得好極了。她穿著海盜慣用的亞麻蝠袖上衣,前額的發囫圇梳上去了,長長的深褐色大波浪兒一直蜿蜒到她光滑的、顏色漂亮的結實大腿上。
……啊哈,還斜斜戴著一頂帶有綠鸚鵡雕塑的奇怪帽子。
老頭兒楞得久了,忽然驚覺脖子上的劍鋒又挨近了一點兒。
「賣不賣,利索點兒?」那姑娘催促著。
老頭兒這才看向她手上拎著的物品——鹿皮帽子,卷邊兒,帶三股皮繩兒,同方才那海盜強硬買走的是同一款。
定價五個銀幣的上好鹿皮帽子。
老頭兒愣愣地點了頭。
那姑娘滿意地咧嘴一笑,將八個嶄新嶄新的銀幣碼得整整齊齊,放在了老頭兒的攤位上,兀自扛著那比例不太正常的巨劍,哼著歌兒輕快地走了。
旁邊攤位的小販有些眼紅地瞧著那一摞銀幣:「新來的,你是交大運了。那是瑟羅非,身材和性子都頂好的一姑娘,只要出海有賺,就常過來幫著被欺負了的老人補差價。」
小販臉上浮現出憐憫的神色:「頂好的姑娘,力氣大得驚人,她揮起巨劍的樣子辣極了……可惜她總也考不到執照,沒法兒當個正經傭兵,只能跟著些不入流的船出海去撈血票子給她那病癆母親養病……真見鬼了。」
「瑟羅非,瑟羅……非?」老人喃喃念著那個名字,干枯的右手下意識地比劃了一番,突然雙眼一瞪:「啊哈!瑟!羅!非!」
老人突然匡當一聲雙拳砸向自家的攤子,那佝僂的身子奇跡地如炮彈一般借力躍起,看姿勢是沖著已經走向拐角的,那名叫瑟羅非的好心姑娘去的——
「碰!」
一陣疾風掠過,眾人只覺得眼前一花。
「啪,啪——當啷。」
老頭兒攤子上,一頂鑲嵌了粗糙柳釘的帽子翻滾幾下,掉在了青石磚上。
瞬息之間,攤子後面原本站著那乾癟老頭兒的地方,哪裡還有一個人影!
一陣寂靜過後,周圍的人們尖叫起來,遠處掛著圓盾拿著長矛的衛兵也被吸引了注意力,正猶疑著朝這兒聚攏。
「不,不見了!」
「我我我倒是看看,看到了一個黑黑黑影。」
「哦玩兒蛋的慫結巴兒你閉嘴吧,你一天能看見成百個黑影呢。」
「黑影……海妖抓人咯……」
「哪兒出來的海妖?放著老子我不要去抓那個皺皮老頭兒?眼睛被海鹽糊住了吧!」
「你也沒啥特別的抓頭——」
「好了好了渣滓們鬧哄哄的做什麼!想吃魚叉子麼!都回去自己攤子上!」衛兵終於趕到,十分暴躁地揮舞著長矛作勢往小販們的屁股上戳,「這裡是鳥鑽石鎮,什麼稀奇事兒都有可能發生!管好你們的眼睛嘴巴要麼就收拾包袱滾!」
「知道,知道,」剛才與老頭兒搭話的小販一看就是個老油頭,他對著衛兵陪著笑臉,小眼睛卻黏著老頭兒攤上的銀幣不肯放,「那老頭兒的東西——」
「老規矩,岡塔,管好你的手直到太陽落山。」
「誒,遵命,我的長官!」岡塔笑瞇了眼。
————————————————————
兩個街區之外的一條陰森小巷中。
鱗皮靴子,厚麻布褲,不規則垂下的漆黑披風角間能隱約看見那被層層腰帶勾勒得精壯結實的線條。這個一看就是飽經海風洗禮的年輕男人只露出上半截臉,沉黑深邃的眼睛裡沒有一絲情緒,只是木然抬起古銅色的手臂,將迷迷糊糊、費力把自己的臉從牆磚裡冒出的老人又再次——啪嘰——按了回去。
老人大聲咒罵了一句,再次從脆裂的牆磚裡掙扎出來——他那張褶皺的臉竟然沒有一絲損傷:「哪個混——」
老人:「混呃……」
老人:「呃啊哈哈哈哈哈渾身充滿王霸之氣的壯士你好呀來頂帽子麼。」
渾身王霸之氣的壯士:「……別鬧,跟我回去。」
老人眼神兒盯地亮了,他沖著那黑漆漆的高大男人擠眉弄眼,皺巴巴的手還特別不安分地扯著那男人的大披風,臉上哪裡還有前會兒被敲詐時那副卑微小心的模樣:「瑟羅非誒,那可是,瑟!羅!非!」
男人微微皺了下眉,眉梢眼角頓時透出一股淡淡的譏誚來:「?」
老人寒毛一豎,卻還是吞了吞口水,繼續說:「嘿,我說,那姑娘是那個瑟羅非,你聽清了嗎,你——」
男人手腕一翻,啪嘰。
艾瑪這日子不能過了!老人嚶嚶嚶地將自個兒的臉第三次從牆磚裡拔了出來。
男人拉了拉披風,將他漂亮的眉骨都遮了一半,徹底遮住了他眼裡的情緒。在老人呸呸呸吐著沾滿牆灰的口水時,他不動聲色地往街道那頭瞥了一眼——仿佛他真能透過一茬茬磚牆和行人瞧見那個棕髮姑娘似的——接著,鱗皮鞋跟清清冷冷往石磚地面上一磕:「我說,走了。」
似有若無的威壓讓老人眼神一凜。沒有任何猶豫,他瞬間收了所有的表情,低下那張飽經風霜的臉,恭謹地站到男人身側。
帶著海味兒的熱風呼啦卷過,半截翠綠的鋸齒蘚飄飄搖搖地卷落在地上。
靜謐狹窄的暗巷裡,空無一人。
這裡是鳥鑽石鎮,什麼稀奇事兒都有可能發生。
——————————————————
此時,被人廣為稱頌(?)的老年之友瑟羅非小天使卻相當消沉地走在一條略顯骯髒雜亂的窄小街道上。
好不容易,她才從那個摳門的獨眼船長手中軟硬兼施地要到了兩輪滿月的假期,回到陸地,就為了趕上一年一度的劍士執照考核。結果……當然是喜聞樂見。
這是第四次了。
她一直在考證的大道上如脫肛野馬一般地奔跑,一直走錯路,從未見終點。她那些各種光陸怪異卻殊途同歸的失敗考證經歷簡直讓人不能更暴躁。
諸神黃昏之後,各個種族已經在這塊富饒的、幅員遼闊的大陸上生活了足夠的漫長的年頭,早早形成了一套嚴謹、完善的能力評估體系。
稍微繁榮一點兒的城邦都有公會塔進駐:劍士、盜賊、拳師、樂師公會分列一至四層,冶金、陶藝、裁縫、建築等技藝類公會共享第五層,魔法公會則位於公會塔的頂層——公會塔皆是圍繞著一根能源柱建成的,能源柱尖端的元素力最為密集,大大提高了制作附魔物品的成功率,也適宜駐扎公會的法師們潛心修煉。
瑟羅非從小擁有一身偽娘泣血壯漢垂淚的蠻力,兩歲出頭就能把一整實木餐桌當蘿卜揮。在她笑嘻嘻地把家中最後一只銀叉子扭成銀團子之後,母親瑪格麗塔無奈地花了一筆大錢,從隔壁瑪蒙城請來了最有名望的治療師為自家的寶貝女兒看診——經過一番精細的全身檢查之後,治療師愉快地給瑟羅非開出了健康證明,並略帶羨慕地提醒瑪格麗塔,她的女兒顯然很有天賦成為一名出色的巨劍士,雖然她的性別著實有些搶眼。
瑟羅非自此走上了劍士的道路。
瑪格麗塔是個溫柔俏皮的女士。她可愛的性格,單親媽媽的身份和中級裁縫師的徽章(事實上,瑟羅非認為自家媽媽的一手好繡活兒至少值一枚高級裁縫師徽章)得以讓她們母女在鳥鑽石鎮租一個不漏雨、有些家具、甚至還鋪著地毯的小屋子,讓她們體面地穿著沒有補丁的衣服,也不必挨餓,但要說讓瑟羅非像大城市的少爺小姐一般擁有一個劍術老師,還是太過勉強了些。
你說學院?哦,海盜老爺們不流行玩兒這個。
這樣說來,瑟羅非確實在劍術上有那麼點兒天分。她扛著廉價的、比她身量長得多的黑鐵巨劍在鳥鑽石鎮上東打西鬧,赫然混成了熊孩子中的霸王。來往的傭兵和海盜瞧她有趣兒,不時也玩兒似的指點她幾句。就這麼吃著百家雜糧,她倒也順順當當學會了全部的基礎劍式。
九歲那年,熊孩子王瑟羅非抱著「成為史上最年輕可愛的巨劍士」的夢想,給瑪格麗塔留下一封歪歪扭扭的告別信,三更半夜偷偷搭上了驛站的車,前往鄰近的瑪蒙城。
她並沒能如願成為史上最年輕可愛的巨劍士。俗話說,神明關了你的門就會給你開扇窗,於是,她成為了史上最年輕可愛的通緝犯。
劍士算得上門檻最低的職業,每年都有無數男女老少湧向各個公會參與考核。當時,幾百號人扛著各種各樣的劍排排站在公會大廳裡,每人身前擺著一根腦袋粗的木樁子。考生在考官吃完一疊玫瑰餅喝完一壺茶的時間內獨立把柱子砍成兩半,就能通過初選,進入下一關考核。
這對瑟羅非來說簡單得不行。她一個漂亮的斜挑,不僅削了木樁子,也買一贈一地削了瑪蒙城公會塔的能源柱子。
這等事兒,在帝國史上聞所未聞。
一片慌亂中,明白自己闖下大禍的瑟羅非哆哆嗦嗦著順著人群逃走了。
——噢自然,拜她所賜,這種連名字都不用登記的,平易近人的初選考核方式,也自此成為了歷史。
接著,是長老院語焉不詳的通緝,圍城的軍隊,滿大街行色匆匆的魔法師。
瑟羅非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跌跌撞撞逃出主城區的——她是真的被嚇壞了。她只記得自己福至心靈一般,在事發當晚、逃亡躲藏的路上,毫不猶豫地將巨劍扔進了一條水流湍急的內河。然後,她走進了瑪蒙城郊的貧民區,好長一段時間把自己蜷縮在一個散發著濃重霉味兒的樓梯間裡。
她一動不動地發了三天的呆。
第四天,她抖著起了皮、裂了血口的嘴唇,麻木地從懷中掏出一塊硬得硌手的麵包——她僅剩的乾糧——就著濕潤的泥巴,吃掉了三分之一。
第六天,當她准備吃掉最後三分之一麵包乾的時候,四五隻紅著眼睛、個個有她腦袋大的針毛鼠,貧民區的常客,貪婪地包圍了她。
第十天,她將最後一根針毛鼠腿骨扔下,抹了抹已經看不出原本顏色的臉,搖搖晃晃走出了樓梯間。身後,是一小堆白生生的骨頭,乾乾淨淨的,一點兒肉渣都找不出。
沒過多久,她撿到了一個髒兮兮的,眼睛卻很漂亮的啞巴男孩兒。接著,又遇上了一個包著臉的怪老頭兒。他們三人算是相依為命地過了五年。
然後,在某個暖洋洋的清晨,她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又是孑然一身。
又過了一陣子,突然有一天,瑪蒙城的駐軍在一夜之間撤得乾乾淨淨,各方開放自由通行。
瑟羅非靜心觀察了一會兒,發現長老院的確是不再關注瑪蒙城,也無所謂她那份通緝令了,這才收拾了包袱,低調地出了城,回到了闊別五年的鳥鑽石鎮。
迎接她的,是發病了一段時日,躺在破草席上跟死屍一般、已然雙目失明的母親。
唯一的親人命懸一線,需要大量金錢救治。瑟羅非不曾了解任何一門手工技藝,她只會玩劍。偏偏她沒有工會派發的徽章,不能註冊為傭兵,也無法通過任何正規路子接受正規委托。她空有一身力氣,卻發現賣力氣的活計充其量不過使她們母女吃個飽飯罷了,要進一步治病,做夢呢。
在碼頭搬了四天貨物之後,她毅然回到家裡,將所有能變賣的家具大包裝箱拖到碼頭,以事先說好的價格囫圇賣給了她的前雇主,矮人紅鬍子大叔,換回了足夠支撐一個滿月的藥劑和一把巨劍。
不滿十五歲的瑟羅非背著巨劍,蹭蹭鼻頭,在矮人大叔歎息的目光中頭也不回地爬上了一艘綁著骷髏黑旗的大船,那小脊背挺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斷了似的。
回想起來,那真是一段明媚而憂傷的青春啊麼哩個麼麼噠。
瑟羅非呵呵自己一臉——這一次,她又陰差陽錯地沒能拿到劍士從業徽章,想來之後在獨眼船長手下的日子會更艱難些。
嘖不管了——天氣這麼好,回家在媽媽懷裡滾一滾撒個嬌才是正經事兒。